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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条之兰(2 / 2)




包荒露出欣喜的眼神。



「只要请新王祈愿就好,当王向路树祈愿,全国的里树就会在翌年结出果实,结出果实之后,我可以向他们传授培育的方法。」



如果只是作为药物,只要把健康的山毛榉砍倒,让树木腐朽,将幼苗种在树上。虽然无法活到开花、结果,但因为可以大量栽培,所以就可以有足够的药草。



标仲他们欣喜万分,然而,事情绝对没有他们想像得那么简单——



标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也许沉思的样子看起来很消沉,老夫妇以为是因为他们没有接受标仲提出的忠告而感到沮丧,所以围在篝火旁安慰他。



「知道了……我们会注意山上的情况。」



老翁说道,老妪也点了点头。



「是啊,你也看到了,万一发生意外,这里甚至没有可以求救的邻居。」



「两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老翁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既没有亲人,也没有亲戚,如果无法继续住在这里——只能投靠某个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大家都不再那么排斥他里的人。」



标仲点了点头。新王登基后,百姓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虽然实际生活还没有任何改善,但是对新王的期待让他们变得宽容。



「很快就会改善……一定会越来越好。」



老翁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至少目前灾害减少了,虽然今天下着暴风雪,但在这一带,算是冬天的正常现象。当王位上没有王时,不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灾害,之前堤防溃堤也是如此。据说并不是因为上游下大雨,而是下游下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豪雨,导致河水逆流所致。



「在生活改善前,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干道。」



老翁的语气很平静。虽然命运多舛,但仍然为些许安宁感到满足的样子令标仲感到心痛。他满怀歉意,做好了别人不领情的心理准备说:



「但是,山毛榉倒下真的是不好的征兆。山崩之后,野兽就会出没,熊会攻击房子,也会有很多老鼠。」



标仲说完,老妪笑了笑。



「这一带也有老鼠出没。那是新王登基后,收成增加的关系,这是好兆头。以前连老鼠都看不到。」



标仲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山野无缘的人很难了解山上的问题有多严重,标仲和其他人曾经多次提醒民众,但民众总是一笑置之,既没有认真听进去,也无法一起体会这种危机感。更何况随着新王登基,民众内心充满希望,很难说服他们理解并非即时的危险。



新王登基后,事态也许比之前更加糟糕了。



标仲心里想着这些事,从老翁手上接过石头放进怀里,然后站了起来。老夫妇一脸讶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你该不会还要继续赶路?」



老翁慌忙制止他。



「我劝你打消念头,今天没办法上路。虽然这栋小屋很简陋,但你还是住下吧。」



「我必须走。」



标仲向他们道谢。



「谢谢,你们真的帮了大忙——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如果看到斜坡上流泥水,就要特别注意山上的安全,也许是山崩的征兆,尤其在冰雪融化的季节,要特别注意。」



标仲说完,拖着还在发痛的脚离开了。两个老人追了上来,试图说服他留下,但标仲婉拒了他们的好意,继续上山。经过小屋前的空地时,风立刻呼啸吹来。幸好雪变小了,可以看到遥远的前方。



——务必小心谨慎,因为灾难才刚开始。



标仲在内心叮咛道,握紧了箩筐的背带。



6



风夹带着雪,刺骨般地吹来。



虽然胜过在平地行走,但山路上的风仍然很大。即使怀里抱着刚烧热的石头,吹来的风仍然无情地带走了体温。雪虽然变小了,但并没有停,刚积起的雪很柔软,每踩一步,脚都陷下去。他正走在上坡道,费力地把双脚从雪地里拔出来时,身体自然前倾,强风更吹得他无法直起身体。一旦抬起头,根本无法呼吸,也无法张开眼睛。但是,当身体前倾走路时,无法确认前方的路,只能一路被风吹着走,好几次都不慎走偏了路,每次都慌忙走回来。



——幸好没有悬崖。



山路两侧都是树叶已经落尽的山毛榉树林,因为积了雪,所以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树木发生了病变。



他沿着山路蛇行而上,中途出现了岔路。一条是蜿蜒向上的小路,另一条是宽敞的下坡道。



——终于越过了山顶。



他吐了一口气,正打算走向下山的路,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喔咿!」他听到叫声一回头,看到积雪的山路上有一个黑色人影快速上山。



「不行,不可以走那里。」



标仲走近一看,原来是山麓小屋的老翁。标仲惊讶不已,老翁跑上前来。



「幸好追上你了——不可以走那里,那里是坍塌的道路。」



老翁喘着气告诉他,如果地面没有被雪覆盖,或是可以看清楚远方,就可以清楚知道是坍塌的道路。



「雪下这么大,我很担心你万一走错了路。」



「所以特地来追我吗?」



标仲不听老翁的劝阻,执意要出发赶路,所以老翁一定急忙做了出门的准备,一路追了上来。



「真的……很抱歉。」



标仲道歉,老翁笑了起来。



「不客气。你的脚程很快,可见经常走山路。」



老翁说完,率先走在继续上山的小路上。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继续前进比折返更快。再稍微走一段路就下山了,只要一下山,山麓就是赞容。」



虽然标仲很感激老翁愿意和他同行,但这样未免太麻烦老人家了。标仲困惑地停在原地,老翁回头看着他说:



「对我来说,也是走去赞容更轻松。今晚我会住在赞容,买一些需要用的东西再回去。」



「不好意思……太感谢了。」



标仲深深地鞠躬,跟在老翁身后迈开步伐。



遇到这种事,他就会觉得背上的负担很沉重。虽然只是附着了青条的一截原木,但这截原木上承载了太多东西。



为他担心的旅店少年,把少年留在身边照顾的旅店老板,遗有为像标仲一样的旅人提供篝火的老夫妇,累得倒下的爱马,以及六年来,不眠不休地寻找药草的包荒、兴庆和包荒手下的那些胥徒。



他尤其感谢兴庆。无论是标仲、包荒,还是包荒手下的胥徒,都是为了自己国家面临的危机而奔走,但兴庆是猎木师,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游民,对任何国家都没有责任和义务,他完全可以丢下这种麻烦事一走了之。



以前曾经问过兴庆在哪一国出生。



那是在终于成功地让青条生根,大家举杯庆祝的夜晚。他们在府第附近的山毛择树林内搭设的园圃小屋内,包荒和他的徒弟都醉得倒头大睡,只有标仲和兴庆还醒着,慢慢喝着剩下的酒。回想起来,那是他和兴庆之间唯一的一次闲聊。



「我出生在芳国——但我对祖国的事毫无记忆。」



「你和父母一起逃离祖国吗?」



「应该是吧。」兴庆这么回答。



兴庆出生时,芳国因为发生政变而走向荒废,他的父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无法继续留在祖国。听到标仲的分析,兴庆说,他也不太清楚当时的详细情况,也许即使他知道,也不愿意多谈这些事。总之,兴庆的父亲在他刚懂事时,就带着他前往恭国,把刚满四岁的他卖给猎木师的头目,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标仲说,兴庆轻轻笑了笑说:



「我完全不记得了。我的父母——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你恨他们吗?」



「恨他们也没用。即使要恨,也应该恨国家的荒废。」



「也对。」标仲嘀咕道。



之后,兴庆就成为猎木师周游列国。



「之后就成为头目独立了吗?」



「我没有徒弟,所以不能称为头目,但至少已经允许我离开头目了。」



「但是,你以后会成为头目吧?」



「不知道,」兴庆冷淡地回答,「因为我已经和伙伴分开了。」



独立的猎木师似乎必须要和伙伴共同行动,但兴庆为了协助包荒,告别了在各国流浪的伙伴,一直留在继州。



「所以,你以后也不能回去当猎木师了吗?」



标仲惊讶地问,兴庆苦笑着说:



「虽然外人觉得我们潇洒自在,但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我破坏了规矩,所以恐怕……」



标仲不知道他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为什么你愿意这样义无反顾?」



「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山野就这么毁了。」



「我以为你讨厌当官的。」



「我没认识几个当官的,所以也无法一概而论。虽然我和其他人一样,对当官的抱着偏见,觉得他们只顾明哲保身,中饱私囊,但不至于心胸狭窄到在了解对方之前,就认定对方是这种人。」



「原来如此。」标仲苦笑着。



「况且,无论去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包荒是最典型的例子,包荒很照顾我们猎木师,他深谙山野的情况,比我们猎木师更了解。」



「包荒是山神的儿子。」



标仲笑着说道,兴庆也笑了起来。



「没错——他很了解去哪里可以找到什么上天的恩惠,哪里有野树,有什么特性,也很了解山上的危险,最重要的是,他不吝和我们分享。」



他告诉标仲,第一次是在山里遇见包荒。兴庆和伙伴一起上山时,刚好遇见包荒下山。兴庆他们打算假装没看见,包荒主动向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不是樵夫。兴庆他们没有回答,包荒可能从他们的沉默中猜到内情,问他们是不是猎木师,然后告诉他们前方山脊的野树上有很多果实,还叫他们注意中途的斜坡上有蜂筑的巢。



「在地下筑巢的蜂都很凶猛,只要一靠近,就会遭到攻击,而且一旦被叮就完蛋了,甚至可能因此送命——他在蜂巢附近竖了旗帜,所以我们就绕开了,真的很感激他。」



在那之前,他们曾经受过完全相反的对待。进入山里的衙役,或是当地的樵夫都认为猎木师是窃取大地恩惠的小偷,对这些游民竟然大摇大摆地走在公地,简直当成了自家后院感到不满,但因为猎木师经常发现珍奇的作物和药物,所以只能基于无奈,容许他们存在。



然而,包荒把兴庆他们当作是同样靠山吃饭的百姓,每次只要遇到,就会主动提供各种消息,只要向他打听,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候不佳时,还会为他们安排留宿的地方。



「我也曾经去包荒位在西陨的老家打扰过,每次去附近,我们都会上门去看看,他的家人都很客气。」



「原来是这样。」



包荒就是这种性格。标仲为有这样的朋友感到骄傲。



「西陨附近的山上不是有一大片山毛榉树林吗?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



「谢谢——万分感谢。」



标仲鞠躬道谢,兴庆把脸转到一旁说:「别这样。」



标仲知道,自己的危机意识远远不如包荒,包荒的视野很广,他很担心山野遭到破坏,为这些山野和靠山吃饭的人担心。对包荒来说,人也是山的一部分。相较之下,标仲的视野很狭隘,他只担心西陨的山毛择林毁于一旦,担心那个斜坡一旦崩塌,整个里都会被吞噬,更担心山上的野兽会攻击里,导致里人闹饥荒,深陷痛苦,甚至因此失去性命。所以,他也不希望其他里遇到相同的灾难,因为也有人会为其他里的百姓担忧,为了这些百姓,为了那些为百姓担忧的人,必须阻止疫病继续扩散。



每次感受到别人的善意,他肩上的责任就越来越重。



「——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赶路?」



老翁突然开口问道,把标仲拉回了现实。老翁吐出的呼吸都变成了白色,和标仲并肩走在山路上。



「因为必须急着送一样东西。」



「这样啊。」老翁说道,突然停下了脚步,标仲也停下了脚步。前方有一棵大树倒了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被风吹倒了吗?但倒地的方向太奇妙了。」



老翁说完,看了看山,又看了看树。标仲一眼就知道,那是山毛榉。山毛榉石化枯死,连根碎裂倒地。



「这得去通知赞容的人,否则马车过不去。」



那棵树并不算太粗,所以可以跨过去,但如果不把树木移开,货车无法通行。



标仲和老翁两人跨了过去。



「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吗?」



老翁问道,标仲点了点头。



「枯死的情况很奇妙,这种树木真的可以卖高价吗?」



「听说是。」



「是喔。」老翁笑了笑说:「那就在当官的发现之前,找赞容的朋友把它拖下山。你……」



标仲了解老翁的意思,点了点头说: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



「是吗?」老翁又笑了,「这也是托新王登基的福。以前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灾难。」



标仲没有回答,他当初也这么以为,得知新王践祚的消息时,也曾经感到高兴。尤其标仲当初曾经期待,山毛榉的怪病可以从此终结。



但兴庆说,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并不是因为王位无王所发生的灾难,所以即使新王登基后,事态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事实上,新王登基后,其他灾祸立刻停止,山毛榉的怪病始终不见改善,反而缓慢地,但确实地逐渐扩大。



而且,事态越来越复杂。



原本国官都必须前往王宫谒见新王,但标仲和其他下官并没有进宫谒见。应该是那些高官担心被派到各地的小衙役集中在国府时,会说一些不必要的话。高官在新王践祚后整天提心吊胆,很怕失去目前的地位。虽然他们一直以来都怠匆职守、专横跋卮,但新王登基后,他们为了自保,理所当然地做一些不合理的事。有人想要保住目前的地位,有人想要趁此机会踩在别人头上往上爬。有人认定国府必定会改革,所以在失去官位之前大捞私财。



虽然新王已经登基,但国情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比之前更糟。



标仲他们终于找到了药草,新王也登基了,既然如此,只要新王祈愿,就可以拯救山毛榉树林。标仲积极向上级报告,却迟迟没有得到答复。



难道是长官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吗?标仲这么认为,所以递交了书状,书状中写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报告了山毛榉倒下的危险性,和目前已经出现的异常变化。目前药草在节下乡的乡府,希望可以献给新王,由新王向路树祈愿。



然而,还是没有得到国府的任何回应——新王践祚至今已经四个多月,仍然杳无音讯。



既然没有回复,就只能亲自送去国府。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这又是一大难题。青条长在古树上,一旦根深入树皮内,就无法再移植。一旦离开树木,就会立刻枯死。如果可以生长在年轻的树上,就可以将树挖起,运送到国府,但树龄超过百年的树木,根本不可能运送。虽然可以砍下青条生长的部分运送,只不过如果那截原木枯死,青条也会跟着枯死。



如果标仲有脚程快的骑兽,就可以顺利解决问题,但标仲只是小衙役,那匹名叫娃玄的马是他唯一的座骑,所以他一直提出要求,希望国府派人来取,或是借骑兽给自己,却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标仲坐立难安,包荒和兴庆不辞辛劳,全力以赴找到了药草,标仲却无法发挥任何作用。



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即使包荒他们这么问,标仲也无法回答。多年的辛苦终于有了成果,包荒内心充满了期待,所以也感到极度失望。



「我已经催促了好几次,不知道报告卡在哪里……」



也许是觉得徒有其名的迹人递交的报告根本不值得一听,或是无法理解标仲所说的危机,或是有人基于某种原因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对不起。」



标仲只能道歉,包荒和胥徒也只能叹气。



「不意外。」



兴庆低声说道,他说话时的轻蔑语气刺进了标仲的心里。



即使被兴庆轻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标仲只是迹人,他的工作是从野树上搜集果实交给国家,他基于自己的职责向上报告,但照理说,上面的官吏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



然而,这种事已经成为这个国家的常态。



无视百姓的声音,请求救济的诉求也被压了下来。官吏只求自保,无视国家,也无视百姓,只想着如何榨取财富。尤其在新王登基后,这种倾向在那些担心自己的地位维持不久的官吏身上更加严重。对百姓和国家不屑一顾的官吏也会被百姓唾弃,甚至可能遭到敌视。正因为如此,标仲总是把代表身分的绶带藏在行李中,无法挂着绶带旅行,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标仲心想。余箭位于干道的重要位置,为什么这么大规模的街上也不见人影?虽然因为下雪,冷得连骨子都发冷,但家家户户的烟囱并没有冒烟。答案很简单——因为无人居住。



以前曾经有足够的人口支撑这么大规模的城市,然而,这个城市已经变成了空洞,这代表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条人命。



没有人住的房子越来越荒废,没有人走的路上到处长满草丛,积着厚厚的雪。围墙坍塌,门户歪斜,周围的平原上也没有像样的农地,更不见庐,连里家都无法维持,国家无法为百姓做任何事。全都是标仲和其他国官的责任,只会向百姓榨取税收放进自己的口袋,完全不回肴于民。百姓当然痛恨官吏,恨得想要用石头丢官吏。标仲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正因为如此,标仲非去不可。



他身上背着青条,要把青条送去王宫——送给新王。在青条枯死之前,必须赶快送到。



7



标仲顶着风,不时和老翁牵着手,站稳在雪地上打滑的脚步,终于爬到了山路的顶端。来到山顶后,沿着和缓的下坡道而下,看到了前方赞容的街道。当他们终于顶着雪来到赞容的城门前时,老翁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终于顺利抵达了。」



标仲听着老翁的说话声,仰头看着天空——太阳还没有下山。



他问准备走向门阙的老翁:



「前面的路怎么样?」



「再往前走一小段就是隧道,之后就一路向下,到了山麓后,有一个不大的里。」



「要走多久?」



标仲问,老翁惊讶地转头看着他。



「多久?如果天气好的话,将近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了,你该不会现在要去?」



标仲隔着厚实的云层寻找太阳的位置,然后点了点头。



「谢谢你陪我这一段,至少请你收下这个,当作今晚的住宿费用。」



标仲拿着钱递给老翁。



「不要,我不能收,但你继续赶路太鲁莽了。」



「我必须分秒必争,真的很感谢你。」



标仲握着老翁的手,硬是把钱塞进他的手里。为了你,我也要尽快赶到下一个里——他在内心说道。



老翁想要制止他,他挣脱了老翁的手,快步沿着干道继续往前走。幸好从山上吹下来的风推着他前进。



他当然很想休息,但是无法预计青条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一旦枯死,一切都完了,即使抵达王宫,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踩着雪奋力前进,前方是一个缓和的上坡道。他的双脚沉重,腰背也疼痛不已,但是,只要加快脚步,就可以赶到下一个里。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再多走一个里。



他知道这样会累坏身体。之前已经累坏了,但是青条可能明天就枯死了,这份恐惧推动着标仲继续往前走。



——没有退路了。



青条开花之后,上天似乎对标仲他们的成功感到安心,不再赐予野树青条的果实。虽然并不是完全断绝,但几乎很少再看到青条的幼苗。标仲他们手上有十三株种植成功的药草,其中有两株在结果后枯死了,种植果实后又得到六株幼苗,所以目前总共有十七株。



这十七株是背负国家未来的希望。



即使是现在,山毛榉树林仍然持续枯死,有些树林中,一大半山毛榉已经枯死倒地了。



没有时间了。包荒越来越焦急。



「春天冰雪融化时最危险,融化的雪会渗入地面,地盘深处都会变得松软,很可能很快造成山崩,搞不好整座山都会变形。」



包荒命令各地的府第在山毛榉倒下的地方种植树根抓地力强的树木,沿着谷川修建堰堤,并蓄水为夏天做好准备,以防万一山崩时发生严重的土石流。同时要求修理城墙,整修义仓,但各地的府第既没有预算,也缺乏人手,所以迟迟没有进展。虽然同时向上级提出建言,但山师的意见也同样遭到了忽略。



药草是唯一的希望。并不是只要用药,就立刻药到病除,即使里树上结了青条的果实,种植、长出药草也需要一段时间。幸好青条种子的生命力比较强,在找到完善的条件之前,可以维持种子的状态休眠等待时机。人为繁殖时,只要种在老树上,无论任何季节都可以生根,但并不是今天得到果实,明天就可以作为药物使用。



「希望可以赶快得到药草。」



但年关已近。



「希望可以在年内送到,只要王在年内向路树祈愿,明年就会在里树上结果。」



向里树许愿卵果有固定的日子,但这是里祠为了管理祈愿者所设置的日期,并不是非要哪一天许愿,才能长出哪一种卵果,是里祠只在这一天接受祈愿者入内祈愿。路树也一样。向路树祈愿时应该有某种仪式,所以习惯上会设定祈愿日,但并不是非那天不可。然而,某些上天的法则无法更动,王祈愿新动物时,当上天收到祈愿后,会在祈愿的十五天结果,在路树结果的翌年相应时节,全国的里树上也会结出相同的果实。



这似乎和月龄有某种关系。王在满月的日子祈愿,下一个满月的日子就会长出卵果,翌年满月的日子就会在里树上结果。植物的种子有播种的适当时机,如果是适合春天播种的种子,就会在春天满月的日子结出内有种子的卵果。



青条没有所谓的播种适当时机,如果王能够在年内得到卵果,就可以期待翌年在里树上结果。如果王能够赶在十二月中旬之前祈愿,明年初,全国各地的里树都可以结出青条的卵果。如果错过这个时机,等到明年再祈愿,全国各地的里树恐怕得到后年才能结果。包荒说,无法等那么长时间,他已经掌握至少有三个地方可能会在春天发生大崩塌。



从节下乡的府第徒步前往王宫不需要两个月,如果有马或马车,就能够赶上在年内祈愿——问题在于青条是否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王向路树祈愿卵果时,必须要有实物才能祈愿,但是青条只要离开生长的树木,就会立刻枯死,唯一的运送方法就是以种子的状态运送,或是截取种了青条的树木,在原木状态下运送,但即使是原木的状态,也无法维持太久。一旦原木干燥枯死,青条也会跟着枯死。



「没有种子,必须等到明年开花结果。」



那就为时太晚了。标仲他们手上只有从野树上得到的十一株活下来的幼苗,以及用种子培育的六株幼苗。牺牲了两株珍贵的幼苗做实验后发现,种在原木上的青条最多只能存活半个月,短则六天。气温较低时,也许有助于延长生命,但也只能延长数天而已。这些都是赌博,幼苗随时可能枯死。



「真希望有骑兽。」



如果可以,希望可以有脚程快的骑兽,但是,以标仲他们的资金和节下乡山师的微薄预算,根本没有能力张罗到,而且也无法临时找到。



有没有可以代为送去王宫的人?他们动用了所有关系,却没有人认识目前仍然生活富足、还有骑兽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再三要求国府派人来取,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复,甚至不知道国府有没有听到标仲的要求,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传话给高宫。



标仲他们拼命找关系。为了攀交情,从微薄的财产中筹钱准备了贿款,标仲甚至变卖了之前从来没有住过的、位在王都的自宅。



十一月时,才终于找到愿意为他们牵线的高官。继州地官少府同意向国府提出要求。迹人的长官果丞归部丞所管,少府则是部丞的长官,少府之上就是辅佐州司徒的小司徒,在国府内算是中大夫,在州内的位阶是下大夫,对标仲来说,简直是云端上的人。



标仲拜访了州少府,说明了相关情况。那个看起来很聪明的男人热心倾听后向他保证,会透过州侯直接向王禀报,也会派人去节下乡的园圃拿药草。标仲他们的努力终于即将有成果了。



——没想到标仲此举反而自招其祸。



州少府应该派人来取药草,在此之前,州侯应该约好谒见王,并带着药草直接上奏,标仲他们则负责准备药草。为了能够安全将药草苗送达,他们特地请人制作了箩筐,选好送去王宫的幼苗,并在准备砍伐的树枝上做了记号,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要使者一到,就可以立刻砍伐、包装。但是,前一天来到园圃的男人要求一脸讶异的标仲带他参观园圃,检查了所有的幼苗后,突然命令带来的下官用斧头砍下种了幼苗的树木。



「你们在干什么?」



标仲惊叫道。



「当然是为了运送药草苗,这些都是本州的果实,这个府第是在州的管辖范围内,从乡送到州,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吧。」



「住手!」包荒大叫道:「你们这么做,幼苗都会枯死!」



「只要在枯死之前,移植到新的树上,不就没问题了吗?」



这个自称是州果丞的男人说道。



「州少府也准备了园圃,由本州献给国家。」



「真是异想天开。」胥徒说道。



标仲制止了胥徒,问果丞说:「你确定会献给国家吗?」



只要能够确实交到新王手上,不管是谁的功劳都无所谓。



「由不得你来发号施令,不要以为自己是国官就指手画脚。什么时候、如何处置,得由州少府决定。」



「原来如此,」兴庆语带嘲讽地说:「枯死的山毛榉可以卖出高价,这些药草根本是挡人发财——还是说,你们打算等山上更加荒废时高价出售?」



果丞一时语塞。



「但是,没有任何经验的人,有办法顺利移植幼苗吗?」



听到兴庆的问话,果丞看向几个胥徒。



「那就命令有经验者和我们同行。谁有能力移植?你行吗?」



果丞问身旁的胥徒,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



所有胥徒都纷纷回答,事实上,只有废寝忘食地照顾幼苗的包荒和兴庆有能力移植。



「那就只能命令山师同行了。」



「但是……」果丞的下官小声地向他咬耳朵,隐约听到下官说:「山师归夏官……」山师归夏官所管,地官无法擅自决定山师的去处。



果丞咂着嘴,但立刻说:



「谁管得了那么多,就说山师侵入地官的领地,要带回去鞫讯。」



他试图捏造罪行,谎称包荒对地官做出了犯罪行为,所以要押回去调查。标仲察觉了他的意图,忍不住感到反胃。包荒甩开了试图抓他手臂的下官,但并不是为了逃避自己的危机,他不停地看向园圃内的树木。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惦记着拯救宝贵的幼苗。



另一名下官上前抓住包荒,把想要挣扎着逃开的包荒推倒后,正准备扑上去,突然蹲了下来,弯腰按着肚子。包荒推开下官逃开了,兴庆跑到他身旁,果丞的下官倒在兴庆的脚边,下腹部一片鲜血。兴庆冷冷地看着他,手上拿着开山刀。



「这些当官的就是这等货色。」



兴庆用不屑的语气说道,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看着标仲。



「什么国家,什么官吏,都是这副德行,所以才无法相信。」



我不一样。标仲很想这么说,但自己真的能够很有自信地说这句话吗?标仲为大家带来了这场灾难,甚至还愚蠢地把自己的财产投了进去,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住手!」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包荒和手拿斧头的下官扭打在一起。兴庆瞥了标仲一眼,转身离开,毫不犹豫地举起开山刀,挥向果丞的下官。下官的手臂中了刀,斧头掉落在地,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其他下官见状,立刻停下了手。一个人、两个人纷纷放下手上的斧头,想要拔腿逃走。果丞也不例外。



「抓住他,叫士兵来。」



果丞说完,自己步步后退,留下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的下官,抢先逃走了。其中一名下官战战兢兢地向兴庆的方向踏出一步,兴庆举起开山刀走上前去,下官立刻惨叫着逃走了。其他下官也纷纷跟着逃走。



园圃内只剩下标仲、兴庆、愣愣地挤在一起的包荒胥徒,还有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树木的包荒。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山毛榉并没有被那些下官砍倒,但其中有四棵被砍了很大的缺口,显然已经回天乏术,恐怕会慢慢枯死。另一棵树上较低的位置种了三株幼苗,但因为刚才的摇晃,有两株已经掉落了。



「赶快移到其他树上——」



包荒捡起掉落的幼苗向胥徒指示道。



「还有被砍的山毛榉上的幼苗,试着移植。」



说完,他回头看着兴庆说:



「你快逃,你没有理由留在这里等着被抓。」



兴庆一脸嘲讽地笑了笑。



「这怎么行?那个家伙很快会带兵回来。」



包荒不理会兴庆,跑去帐篷拿自己的行李,从里面拿出钱囊,然后看着标仲说:「你也快拿出来。」



「包荒,我——」



标仲还没有说完,包荒对他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只是被利用了,眼前要让兴庆赶快逃走,没必要让不受任何国家束缚的黄朱卷入这种事。」



黄朱是指像猎木师一样,不属于任何国家的人。



标仲点了点头,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钱囊。包荒接了过去,和自己的钱囊一起塞到兴庆的手上。



「对不起,目前只有这些,你赶快逃走,逃离这个国家。只要越过边境,就不会有人继续追你。」



兴庆注视着包荒,然后回头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标仲。不知道是蔑视遭到利用的标仲,还是怀疑标仲和果丞勾结。即使遭到怀疑,标仲也无话可说,如果被他蔑视,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标仲只能移开眼神。



「但是,这里该怎么办?」



兴庆问,包荒笑了笑。



「我会想办法,到时候就说是我干的——事实上,这么说也没错,如果你不动手,我可能也会动手。」



兴庆点了点头,抬头看着伤痕累累的山毛榉。



「幼苗……」



「别担心,你快走。」



包荒再度催促,兴庆抓起自己的行李冲了出去。他钻过隔开山毛择树林的绳子,跑向树林深处。



标仲目送着他离去,包荒催促说:



「赶快救幼苗,你也一起帮忙。」



标仲立刻和正在拯救幼苗的胥徒一起忙了起来——但是,这场风波导致原本仅剩的十五株幼苗中,有八株枯死了,标仲他们手上只剩下七株而已,为了能够顺利繁殖,连一株也不能浪费了。



不一会儿,州兵就赶到了。但在此之前,有聪明的胥徒跑去乡府召集了人手,乡官反过来指责果丞,州地官不该侵犯乡夏官的管辖范围。标仲的国官身分在这时勉强发挥了作用,他质问果丞,州地官凭什么逮捕受到国官的委托,基于善意提供协助的乡夏官?



果丞原本就理亏,但他不甘示弱,所幸包荒没有被他带走。如此一来,他们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剩下的唯一方法上。虽然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但标仲要亲自把青条送去王宫。



送去王宫——虽然无法得知结局。即使顺利把青条送去王宫,真的能够交到新王手上吗?他有国官迹人的绶带,可以进入王宫,但以标仲的身分,王位对他而言,是有着天壤之差的距离。标仲提出的诉求可能被中途的官吏阻挡,而且他之前曾经听说,新王对政务并不热心,所以新王可能对他的诉求没有兴趣。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这么做。为了能够让新王在年底之前向路树祈愿,已经没有充足的时间了。包荒锯下了长了宝贵幼苗的原木,标仲带着原木骑上娃玄的背。半个月前从节下乡的园圃出发,今年最后一个月已经逼近在眼前。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赶到——标仲仰望着天空,铅色的厚云在暮色笼罩的天空中聚集,强风吹拂着无数雪花飘落。



所以,在此之前,青条绝对不能枯死。



8



标仲爬上了缓和的上坡道,那里是凿山而成的隧道。隧道挡住了风,他稍微喘了一口气,当他走出隧道时,夹着雪的风立刻袭来。



没关系,这里是下坡道,只要移动双脚,就可以走到山麓,到时候一定可以看到里。



他好几次都被雪绊倒,被风吹得跌跌撞撞,沿着坡道往下走。两脚顺着坡道的倾斜,自然而然地小跑着,每次快要跌倒,每次跪在地上时,他都仰望着天空,隔着乌云确认太阳的位置。



多走一程,再多走一个里——某天早晨醒来,发现青条枯死了。他不希望到时候再来后悔,早知道当初应该多走一点。



如果一开始就一路奔跑,如果没有停下来烤火取暖,如果那时候也不停地赶路……这种后悔产生了椎心的疼痛。好几次在恶梦中体会这种痛楚的刹那,好像变成了曾经经历的事,牢牢地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一路冲下坡道,仿佛要逃离这份痛楚。前方的小里闾敞着门,标仲冲了进去,立刻仰望天空。太阳还在天上,还可以再走一程。他才闪过这个想法,腿就瘫软了。他双手撑在雪地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站起来!太阳还没有下山,还可以再走去前面那个里。



他激励着自己,但双脚发抖,完全使不上力。抬起撑在雪地中的双手,直起身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你怎么了?没事吧?」



听到问话的声音,标仲抬起头。一个高大的男人弯下腰,探头看着标仲的脸。



「前面还有里吗?」



「有……」



「还有多久?」



男人眨了眨眼睛说:



「大概一刻钟吧。即使去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以前那里还算是大城市,但现在都没人了,房子也几乎都没了,更没有旅店。」



男人说完,向标仲伸出了手。



「况且,下这么大的雪,你没办法在关城门之前赶到。这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但我看你今晚就住这里吧。」



「城墙呢?」



「啊?」男人瞪大了眼睛。



「城墙还在吗?」



如果城墙还在,一旦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就无法再进城了。但现在有很多城市的城墙都毁坏了,即使在日落之后,也可以进城。最糟糕的情况,就是露宿在屋檐下,只要能够找到栖身的地方就好。



「不,」男人困惑地摇了摇头,「城墙几乎都坍塌了。」



那就没问题了。标仲将双手撑在腿上。不会有问题的,昨天和前天,还有更早之前,都是用这种方式赶路。



但是,撑在腿上的手突然无力地滑落,标仲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喂,喂,你不要硬撑,先进去休息再说。」



男人拉着标仲的手臂,当标仲被他拉起来时,肩膀感受到一股暖意。



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匹马。那匹马垂着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探头看着标仲。



「这是——你的马吗?」



标仲被男人拉起来时问道,男人点了点头。



「是啊……」



「拜托你,这匹马借我。」



「开什么玩笑!」男人叫了起来。标仲费力地站了起来。



「我会付你钱,也可以请你送我过去,只要到下一个里就好,只要到那里就好。」



「不行,别开玩笑了。」



「是吗?」标仲嘀咕道:「那就算了,这也没办法。」



标仲甩开男人的手,迈开步伐。



「喂!」男人在身后叫着他,他又踏出一步时,再度瘫在地上。两条腿像铅一样沉重,脚尖没有感觉,重得根本无法抬起来。



「你已经不行了,这又是何必呢?」



「没关系,不要管我。」



反正你不会了解,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明,别人才会了解。



标仲无法让别人了解眼前的危机,即使他费尽了口舌,也没有人能够理解,没有人把他的诉求当一回事,不知道是因为别人轻视他,还是故意无视他。



就连善良的民众也都一笑置之,西陨的闾胥也是如此,妹妹也一样,哥哥也是。不知道他们是不了解,还是想要抱持乐观的期待?或是只能抱着乐观的期待。就连刚才在山路上遇到的老夫妇也一样,每个人听了标仲说的话,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就这样而已。



如何才能让别人了解他背上东西的重要性?必须分秒必争——在希望枯死之前抵达王宫。别人不可能了解这种迫切的想法,即使很幸运遇到能够了解的人,那必定是小偷。他们觉得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就会试图从标仲手上抢走。他曾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恶梦。有人看到他如此呵护背上的东西,认定是贵重物品,抢走之后打开一看,忍不住破口大骂。原来只是一截木头。然后就丢在一旁——当着标仲的面丢在一旁。或是得知标仲是国官后对他动粗,既然是小衙役这么珍惜的东西,丢了才痛快,然后把原木丢进火里。



就是这种货色。兴庆轻蔑的声音至今仍然留在他耳边。



反正我就是这种货色。



「喂……」



「别管我,跟你无关。」



标仲说完,再度站了起来。他双手撑地,努力挣扎着站起来。



「你够了没有!」



听到男人怒吼的声音,标仲抬起头。男人一脸很受不了地看着标仲,他的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人群,脸上都露出很受不了的表情看着标仲。



「你要不要说明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光是逞强有什么用?」



标仲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努力想要站起来。



「你还真顽固,但要不要说句话?你身上好像背着什么东西,你一个人能够背负起来吗?」



标仲看着那个男人。



身上的负担——很沉重,太沉重了。



「……我。」



嗯?男人看着标仲的脸,好像在发问,标仲伸出因为疲劳而颤抖不已的手。



「……救我。」



男人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标仲的手。



「我必须去王宫。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男人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你吗?」



「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去给新王,没有时间休息,要分秒必争,拜托你,至少请你送我到下一个城市。」



男人拍了拍标仲的手。



「你不觉得勉强撑到下一个城市,然后在那里休息,和在这里休息之后,明天再打起精神上路没什么不同吗?」



「不行,这样不行,无论如何都要现在去。一旦枯死,就什么都完了,就真的无法拯救了。」



「拯救?拯救什么?」



——拯救山野。拯救国家,拯救百姓,拯救还在荒废的国家,拯救未来。



真希望可以从头说分明,让眼前这个男人也了解,但是,他没有时间,无论如何,都必须继续赶路。他无法忍受有朝一日看到药草枯死,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奋力奔跑。



「新王这么位高权重,愿意收下吗?」



标仲点了点头。应该没问题。他如此深信。箩筐内有他的绶带,即使标仲累倒在王宫门前,箩筐里的绶带和文书应该可以传达他的诉求。只要有人愿意打开箩筐,只要有人愿意交给有良心的官吏。



……只要新王愿意收下。



「是吗?」男人点了点头,撑着标仲的身体,把箩筐从他背上拿了下来。



「这可不行。」



「你别管那么多了。」



男人把箩筐背在自己肩上,眯眼笑了起来。



「不是要分秒必争吗?我知道了。」



他抱着标仲坐上马背,标仲用力抓着马鞍,男人把自己的上衣披在标仲身上。



「抓紧了,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他握着缰绳,迈开了步伐。



「喂!」人群中响起叫声,「你疯了吗?」



「没办法,能走多少就走多少吧。我马上就回来。」



男人语气开朗地说完,立刻跑了起来。



男人牵着马奔跑,终于来到下一个里。雪已经停了,太阳也下山了。星星俯视着被白雪覆盖的大地,男人让标仲坐在马鞍上,冲进城门后,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他放下箩筐,用力喘着气,躺在雪地上。在城门前围着篝火的一群人叫了起来。



「怎么了?」



「我、一路、跑过来。」男人说:「——你们呢?」



「我们是朱旌,正在取暖,准备出发前往下一个地方。」



「太好了,」男人站了起来,「可不可以把他和东西托付给你们,他分秒必争在赶路。」



那群朱旌惊讶地听完男人说的话,答应让标仲坐马车。



「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和行李一起载上路。」



「可以拜托你们吗?」



「反正我们要连夜前往州境,现在也没有可以让我们住宿的旅店。」朱旌笑着说。



「来这里。」一个宏亮的声音说道,伸手去拉标仲的身体。标仲紧抓着马鞍的手冻僵了,男人只能硬掰开他的手指。



标仲坐在马车上的行李堆中,蜷缩着身体抱着箩筐。如果这些朱旌把自己载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抢走箩筐——想到这里,就感到坐立难安。他用力抱着箩筐,提高警惕,打算一有意外状况,就要立刻跳下马车。



但是,随着马车的摇晃,他的体力达到极限。标仲渐渐坠入朦胧的睡眠中,被人摇动肩膀时,才猛然惊醒,顿时脸色发白,慌忙东张西望,看到有一碗热汤递到他面前。「你能喝吗?」一个女人的脸被热气模糊了。标仲紧紧抱着箩筐。



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越过了州境。一旦休息后,标仲的双脚再也无法动弹了。他的脚底因为茧和皲裂而破了皮,脚踝肿得像膝盖一样粗,腰和腿也都僵硬,连膝盖都无法弯曲。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忘记每天三次确认箩筐里的东西,确认原木的状态,确认青条的情况。树枝已经失去了生机,渐渐开始枯萎,但青条仍然维持着鲜艳的色泽。



「不能移植吗?」和标仲一起向箩筐内张望的一名朱旌问道,标仲摇了摇头。



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朱旌对标仲的绶带毫无兴趣,他们只是很怀疑新王真的愿意收下箩筐里的东西。



「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新王的传闻,可能没什么能力吧。」



「听说新王不热衷政务。」



「希望还有热心的官吏,愿意接下东西交上去。」



标仲不发一语地抱着箩筐。即使如此——也必须去,必须在荒废的山野继续毁灭之前赶到王宫。



翌日来到一个大城,位在干道要冲的这个大城竟然还维持着城镇应有的容貌。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马。标仲虽然这么想,但他已经无法站立。朱旌为他去找别的马车,他们塞钱给卸下货后,正打算往相反方向回去的年轻人,请他载标仲去下一个城镇。年轻的车夫勉强答应,载着标仲到了下一个城镇,总算在城门关闭之前,来到城镇的门前,让标仲下了车。标仲也终于累瘫了,无论如何都无法站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撑在地上,努力想要让自己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两只脚像木棒般无法弯曲,动弹不得。



「你不行了啦。」



听到年轻的车夫这么说,标仲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像小孩子一样重复着:「不行、不行。」不可以放弃,不可以不去。这样太对不起兴庆,太对不起包荒了,也对不起载自己跑了很久的马,更对不起向自己提供协助的所有人——对不起百姓。



「一个大男人!」



一个粗犷的声音很受不了地说道,从标仲手上拿起箩筐。



「不行——」



「别再闹了。」



从人群中出现的男人说道,在标仲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背起了箩筐。



「只要送去就行了吧。交给我,你去休息。」



说完,他把标仲托付给妻子,在向晚的干道上跑了起来。标仲只能看着箩筐渐渐远去。



——竟然让药草离开了我。



那是唯一的希望。



当男人一路奔跑,消失在干道的起伏下方后,标仲再也无法保持意识清晰,坠入了深沉的睡眠,听到山毛榉树木碎裂的声音宛如悲鸣般不绝于耳。



男人在干道上奔跑。刚才看到一个大男人放声大哭,他无法袖手旁观。那个人说要分秒必争,但现在走夜路,仍然很危险,所以只能在体力耗尽之前用力奔跑。累了,就放慢速度走一段,走了一段后,再继续奔跑。他跑了一整晚,在精疲力竭地冲进城门时,看到一群闲来无事,聚在城门附近的年轻人。



「如果你们没事,能不能帮忙跑一段路?」



——那个时候,标仲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房子内熟睡。昏睡的梦中,有无数树木倒地碎裂,同时发生了山崩。斜坡雪崩掉落的砂石变成无数老鼠,吞噬了里和庐。



那些年轻人轮流奔跑。虽然他们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为了国家。从小在荒废殆尽的国家中生长的他们,不了解为国家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他们闲着无聊,觉得奔跑、比赛体力很有趣。反正他们没有工作,也没有事可做,只是为了每天的温饱打零工。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乐趣,也缺乏紧张感,即使如此,听到是为了国家,让他们觉得好像在做有意义的事。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跑不动了,又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最后一个人跑了五个城镇,年轻的体力终于耗尽。



「虽然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好像是为了国家,必须送去王宫,而且越快越好。」



他把箩筐交给坐在马车上的母子时说道。



——天空再度飘着雪。标仲终于醒来,不发一语地让心地善良的妇人为他的脚换上新的毛巾,想着那个箩筐的事。不知道箩筐目前的下落如何,会不会被丢在某个山野?这个妇人的丈夫说,他把箩筐交给年轻人,但他了解那个箩筐的重要性吗?即使他不知道,而且那个箩筐被丢掉,标仲也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标仲——已经扛不动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一直碌碌无为地领俸禄,却无法完成唯一的一次义务和责任。



不知道包荒在干什么?不知道兴庆目前人在哪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想什么?是否想过会变成这么糟糕的结果?



对不起。他小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两条腿肿到了大腿,既无法弯曲,也无法活动,两只手也一直肿到手肘,通红的手指僵硬,好像努力想要抓住什么。



——女人对着同样红透的手指吐着气,握紧了缰绳。



她转头看向后方,两个儿子小心翼翼地抱着箩筐,坐在捡来的木柴中间。丈夫为了养活这两个儿子出门赚钱,之后就失去了音讯。今年秋天的连日多雨引起了山崩,吞噬了丈夫最后出门工作前往的城镇。不知道他在那里遇难了,还是抛下妻儿,去了某个地方。她只能拼命耕种荒地,冬天在两个年幼的儿子协助下,去山野捡木材,驾着马车载赶路的旅人,赚一点小钱过日子。



她的境遇并不算太糟,至少她还可以和两个儿子共同生活。她卖了在里内的房子后买了马,两个儿子个子瘦小,却毫无怨言地一起工作。虽然很冷,虽然很饿,但两个儿子没有哭闹,乖乖坐在马车上抱着箩筐,依偎在一起注视着山野。



荒废殆尽的国家、不再结出果实的大地,这两个孩子会有怎样的未来?新王虽然登基了,但真的能够拯救百姓吗?她一个女人家无法了解这些事,只知道日子并没有变得好过,街道仍然一片荒芜,到处都感受不到任何生机。



「只要把这个交给王,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吧?」长子问。



「是啊。」女人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虽然她很希望如此,但无法相信,只是不愿在孩子面前提这些事,至少要让孩子拥有希望,不要让他们对未来、对世界感到绝望。



「王一定会帮助我们。」



听到大儿子对小儿子这么说,她握紧了缰绳。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要分秒必争,相信箩筐中装着希望。



——箩筐中。



标仲在深夜猛然醒来。隔着没有纸,也没有玻璃的小窗户,看到半个月亮冻结在天空中。



这个国家。



将会走向何方?新王能够拯救这个国家吗?自己是否为拯救这个国家做了该做的事?是否为了迎接新时代,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山野能够让我们生存下去吗?还是对国家和百姓都不抱任何希望,从此走向毁灭?



他突然想起动物温暖的感觉。娃玄在离开继州后就倒下了。娃玄和他一起在各地旅行,不知道是否就这样死了?它从节下乡的园圃走到那里,已经鞠躬尽瘁了。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回到那个城市,希望可以去打听它的下落,如果它已经不幸身亡,一定要厚葬它。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包荒、兴庆,和那些不辞苦劳,努力工作的胥徒。西陨的人,目前仍然住在山中的年迈母亲。



真希望有朝一日,所有的人都能够得救。



标仲祈祷着,一整晚都没有阖眼,迎接了早晨的来临。相同的时候,驾着马车的母亲来到岔路,把箩筐托付给一位远亲。虽然并没有深交,但女人记得以前曾经听他说,他因为做生意的关系,曾经去过王宫。



远亲的男人接过箩筐,两个小孩一次又一次拜托他。虽然男人接过箩筐时,内心感到困惑,但还是语气开朗地说:「不必担心。」然后摸了摸他们的头,跳上了马车。他不想让老马太累,这匹马是他唯一的财产。然而,两个孩子真挚的眼神打动了他,他无法背叛他们的眼神。



无论如何,先去王宫再说吧。到时候该要求见谁呢?



男人以前曾经去过王宫,但只是去送货而已,并不认识当官的,更没有和当官的有任何私交。现在那些当官的,如果不贿赂买通,会愿意见平民百姓吗?能不能找到在王宫内当下人的熟人?



他绞尽脑汁思考,想到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国府,有些人甚至死了。政变、暴动,王都也同样发生了灾害或是遭到妖魔的袭击,死亡的人数远远超过边境的里、庐所失去的人口。先王的残暴,和之后多年王位无王,导致国土极度荒废。他的父母也被先王杀了,他十岁出头就成了孤儿,虽然有一个妹妹,但有一天,年幼的妹妹也被一群男人带走,从此没有再回来。辛苦多年后终于有了家人——他的妻儿也被暴徒攻击,离开了人世。



这个国家真的能够重新站起来吗?



随着这些痛苦的记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之前出入王宫时,曾经听一起做生意的朋友说,新王任命的新地官遂人很通情达理。



男人不了解国府官吏的职掌范围,既然同样有地官的绶带,应该可以把箩筐交给遂人。至少不会推说不属于他的管辖吧。



——叔叔,拜托你。



没问题啦。他在心里嘀咕着,鞭策着老马在干道上狂奔,一路驶向关弓。



离玄英宫还有两天的路程。







好不容易迎接新年的这一天,仍然下着雪。节下乡的山毛榉树林也飘舞着雪花,包荒守着青条。



不知道标仲是否顺利抵达了王宫。



标仲离开后,又有两株幼苗枯死了,他不抱希望地去各处的野树巡视,好不容易又找到四株幼苗。



——必须好好保护。



正月中旬,新月的夜晚也下着雪。



边境这个荒废的里没有为新年庆祝的声音,今天一如昨天般到来,然后离开。又有一个里人死了,如今,整个里只有八个人。这天晚上男人靠着的里树树枝几乎都是黑色的。



男人——兴庆默默抱着膝盖:心不在焉地凝视着飘落在脚下的雪花。



他原本打算逃离这个国家,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兴庆没有故乡,也不记得自己出生的祖国,对之后到达的各个国家也几乎没有记忆,他甚至想不起父母的容貌。



他在各国流浪,从未在任何国家落脚,他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片土地停留,也向来不受任何束缚。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忽略包荒和标仲对故乡的那份感情。



如果可以像他们一样深爱、疼惜某一片土地,不知道该有多好。



他对不存在的故乡充满望乡之情,基于这份情感,他离开继州后,穿越光州,来到通往柳国国境附近的地方,然后就留在那里。



兴庆感到依依不舍,无法就这样离开边境。



不知道包荒之后怎么样了。虽然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但应该不会代替自己被捕吧——还有标仲呢?



标仲虽然徒有国官的头衔,却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小衙役,但他想要拯救家乡的心情如此真切。他对自己无能为力感到焦急,当州府的官吏冲进园圃时,兴庆原本以为他和州官狼狈为奸,但他现在应该仍然在为拯救家乡—拯救包括家乡在内的百姓而努力不懈。



他的努力是否能够改变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来到这个里之前,兴庆看过许多里、庐。已经荒废至此的国家,只因为新王登基,就可以拯救整个国家吗?



他无法放弃最后一线希望,继续留在偏僻的寒村,白天帮里人做一些打杂的工作,一直在这里等待。



当他吐出一口气时,水珠滴落在他的鼻尖。



抬头一看,拂晓的天空下,暗银色的树枝在他的头顶上伸展,树枝中间结出了黄色的小果实。



飘舞的粉雪落在指尖般大小的果实上,缓缓融化成水滴。水滴沿着果实的弧度滴落。



又一滴水珠落在兴庆的鼻尖。



兴庆站了起来,用冻僵的手包住那颗小小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