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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回转的七天(1 / 2)







◎ 其一



都市的清晨看似姗姗来迟实则很早,早到人们苏醒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早晨的概念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



滚动岩石似的刺耳悲鸣将尚未习惯这声音的草十郎叫醒。怪声的真实身份是摩托车的引擎声。看来隔壁的吉田先生上班去了。这个城市有着暧昧的早晨和暧昧的夜晚,机械运作和失眠有着相同的含义。



“难以置信……太阳都还没升起来……吉田去哪儿了……”草十郎慢吞吞地从地上坐起身,本打算按以前的习惯在附近走一圈却发现没有这必要,于是走向了洗脸池边。



他用杯子接了水,慢慢灌进口中。这对不久前还得每天从井里打水的草十郎而言,如此便捷令他很愉快。这种愉快并非没有意义,他也渐渐适应了这个便利的社会。



所谓文明就是复杂化和简化的结合物,简化平时生活的必需步骤,然后把人生需要的东西弄得能多复杂就多复杂——告诉草十郎这些事的是恒河先生。他说,总之你得先适应前者。恒河和草十郎的父亲交情不深,与草十郎等同于陌生人,却也是对他照顾颇多的恩人。能够顺利签订公寓租赁合同和办完就学手续,全都依靠恒河的帮助。至于填写居民卡和转校申请方面,他却呵斥草十郎应该独立完成。



对于草十郎而言没有什么事比办手续更困难,但一想到毕竟今后都得在都市生活,他便积极地试了试,没想到过程却很轻松。



“政府办事处看似严格但其实随便得很。”这是草十郎开始都市生活之后,首先得到的经验。



草十郎从乡下搬到城里迄今两周,原本让他坐立不安的独居生活,尝试之下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语言相通,要说起来这也是当然的,但更重要的是就如恒河说的一样,只看生活方面的话还是都市来的更加条理清晰。这就像走上一条坚硬却非常好走的路面。



在等待打工的时间,草十郎会一个人去公园长跑。对他而言,这样的运动也是珍贵的体验。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新鲜:主动对自己打招呼的爷爷、闷头前行的二十岁小伙、坐在长椅上被鸟儿包围的女孩,每一副都是难得的风景。尚未习惯这个城市的他首先得努力把握这里的规则。



时而复杂时而单纯,时而有意义时而无意义。与只有自然相伴的山间生活相比,城市生活的选项太多。说实话,对现在的草十郎而言甚至可谓凶险。



眼下的每一件事都能引发他的不安,但其中也有很多规则令他由衷感慨。



都市的诸多规则叫人摸不到头脑,但总而言之只要有钱就能弄到想要的东西,这让草十郎感觉都市生活并不糟糕。



“不,没那么单纯。钱这种东西只是记号,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它。其实它和流动的垂肩卷其实没什么区别,或者说你就算把一百万日元吃了也不会觉得美味……总之你想,钱买不到真心对吧。”身边的友人忽然插话进来。



“呃……”草十郎被说得不知所措。



“呃什么呃,别闹。我好难过啊。不久前面对区区日薪四千的零工无知的歪着脑袋的耿直少年,现在一边洗盘子一边念叨‘金钱至上’,能不能别这样。”那家伙像是真的在苦恼一样按着太阳穴。



“不,我是觉得货币制度非常好,感觉这是物物交换的极限。对了木乃美,再开小差盘子就要掉了。”草十郎想尽快转移这个对自己不利的话题。



“啊?哦哦哦不好不好,要是再打碎盘子下一个碎的就是我的头了!多谢忠告。你找我商量什么,难道是钱的事?”叫做木乃美的拍了拍胸口。



“是的。总之我现在深刻体会到了钱的重要性,钱这东西越多越好。所以,如果可以我希望增加工作量。”草十郎很现实的把自己想说的问题说了出来,对他而言货币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哇不是吧,别一边像机器一样洗盘子一边说这种毫无梦想的话啊,我刚就讲过世间最重要的不是钱,是爱才对。话说水不凉吗?没什么比冬天洗盘子更吃亏的工作了。”木乃美往这边看了看,有些在意水温。



“凉是凉,但这点小事必须克服,山里的水不仅凉,简直冰冷刺骨。”草十郎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和现在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



“别把自来水和冰水混为一谈,你这野生儿……不过怎么说,你这叫适应力,不对,忍耐力太强?没错吧,一个连收银机都不会用的新人,居然在短短四天内就成了吝啬餐馆的家畜……世间果然金钱至上啊,资本主义真牛。”



“闭嘴你个臭打工的,有意见就辞职滚蛋!我这儿没钱养你这种不干活的!”紧接着,怒骂和筷子瞬时飞了过来。这位随便到连未成年人也肯雇佣的中华饭店店长,即使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的……隔壁邻居的儿子……也敢挥舞铁拳,是位非常霸气的人物。



——这种应该称为斯巴达吧。



草十郎不禁感慨。



“你看被骂了吧。自己的工作就该认真完成。”



“嘁,好学生,我这年纪正好处于叛逆期。算了,咱们换个话题。静希,你晚上喜欢出去玩么?还是喜欢骑自行车到处转?这两种都不错。”



“打完工回家基本就已经很晚了,所以不存在晚上喜欢干什么。但晚上出去散步和远游我都不感兴趣,怎么了?”草十郎是那种早归的类型,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想参加的活动,每天的打工是例行公事,他的作息时间跟钟表一样循循有序。



“没什么,我是觉得,静希,你刚搬来没多久。这话从我们口中说出来可能有些怪,但三咲町治安可不太好,倒不是说这里人坏。大概每年会有十起激情恶性案件。”木乃美正色道。



“……激情恶性案件是什么?”草十郎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这不是个很好的词。



“连这都不知道?我想想,听好啊,比如抢包的……不对,更接近于临时起意杀人吧。这些诡异案件最常见是在住宅街,或者夜晚的森林里,所以千万别在外面逗留到深夜。三咲丘的公园之类都是有名的灵异地点,据说恶性案件的犯人是裂口女,听说过吗?”木乃美的脸都扭曲了,他看起来要可怕多了。



“抱歉,首先我不明白裂口女是什么。”草十郎耸耸肩。



“怪谈,就是嘴咧到耳朵根的那个,虽说对现在来说太过时了。”木乃美本以为这种过时的鬼怪会让这个山里来的野生儿害怕,但不巧他连“灵异、怪谈”这些东西都要从初级学起。可能森林出没的野狼之类的事情更有可能吓到他。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身穿大衣的女人站在深夜的路边,遇到行人就会问对方‘我漂亮吗’。然后,不管得到答案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她都会追到那个人家里把他杀死。感觉女人的执念真可怕啊,或者说倒有点像美式漫画里的怪人。”木乃美边洗盘子,边做出张牙舞爪的表情。



“……我没觉得这个很吓人啊。那个女人会进到家里去吗?”草十郎在脑中描绘出一个女人的形象。



“据说她会爬窗进屋,悉悉索索,就像蟑螂一样——呀!”店长的平底锅纵向攻击在木乃美后脑勺炸裂开来。



“臭小子,提醒过多少遍厨房禁止说这个词,宰了你啊!”



——原来如此,城市里充满危险。



草十郎再次感叹。



“宰来宰去的傻不傻啊,一般来说这种词语才该被禁止不是吗!这里是餐厅!哎,好像这个梗不好玩。”木乃美揉着发烫的脑袋衔着半边眼泪小声咒骂。



“木乃美,你的头没事吧。”草十郎关切的问。



“恩,不必担心,不知为啥人人都说我特别结实,尤其是脑袋。总之,你在夜里得格外小心。静希这张脸一看就知道特别呆。”



“多谢。对了,每年十个人算很多吗?”



“不知道,肯定不算少,但也不算太多吧。不过三咲的恶性案件比其他地方恶劣的,就是现在都没找到犯人。”哈哈哈,木乃美朗声笑道。他用笑声切换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可惜草十郎未能接收他如此深邃的意图。好心的忠告打了水漂。



——原来如此,这时候应该笑啊。



草十郎真心感叹道。



当天,回家途中。前后都没人,住宅地只有电灯照亮黑暗的路面。



草十郎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



不可思议的动静让他扭过了头。头顶一阵被刺中似的冲击,什么东西啪的落在他脚下。真不走运,他皱起眉头。原来是撞到电线杆的小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它理了理羽毛慌慌张张地飞走了。无论是鸟儿的下落、下落后、还是它慌慌张张飞走的那一幕。都不属于他一直以来的常识之内。



——城市的人或许会把“被落下的鸟砸中”当成不幸、奇遇、不吉利的事情吧。



草十郎点点头,继续走上了回家路。



——没什么,虽说对自己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但这种事在城市里肯定很常见。



◎ 其二-



1-



沐浴在夕阳中的洋馆一片金灿灿,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屋外遍布的荆棘藤条也是红彤彤的。天使的云变得稀疏,和前几天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积雨云不同,黄昏暗淡的阳光从下方斜照着零星的云朵,在天空中布下长长的阴影。



“我回来了!有珠你回家了吗?离开教会回来的时候,我从商店街带了吃的回来!伊势屋的煎饼,一起吃吗?”被夕阳染红的客厅里响起充满活力的声音,青子像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五点刚过,身穿制服的青子神采奕奕地回到家中。在此之前,她已经完成了学生会的杂物盒每月一次与教会谈判的工作。



“……你回来了。看你的样子应该很顺利吧,青子。”迎接她的声音从二楼传出。与活力十足的青子正相反、仿佛是寂静化身的少女走下了楼。



“虽然也有刁难我,但很顺利。我和他们说好了,我们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不需要他们出手……这样可以吧,有珠。”青子很正经的看向有珠。



“……恩。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那些人我不相信。和平时一样,你只负责事后处理就好。”有珠很信任青子,就像青子很依靠有珠一样。



“同意,要是信他们,说不定会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呢。毕竟咱们俩都不是能一边留心背后一边专心做事的人。”



“……我倒是可以做到。青子你只是暂时没那个闲心罢了。”



“唔。”伴随文雅的脚步,久远寺有珠走下楼梯来到大厅。



青子没有忽略她在走楼梯的过程中瞥过一眼屋顶的窗玻璃。



“玻璃脏了。”



“这事我刚想找你说。等今天的课题结束……青子,身体怎么样?累了的话可以先休息休息。”



“啊?别这样,怪难受的。我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今天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啊。我看起来就那么累吗?”没错,要说起来今天的校园生活可谓风顺浪高。乍一看可谓一副普普通通的和平景象,但回想起来倒也有不少让人头疼的事情,一细想就叫人感觉精神疲惫。青子根本不想纠结那些,她不愿把自己弄得更累。



“……停,我不想回到这里还为那些破事劳心费神。呃,今天的课题是初步暗示对吧?没问题,立刻开始吧。我预感今天可以做得很顺利。”尤其在愤怒和散发压力的方面。



“加油。”青子给自己打完气,向二楼走去,有珠却没有动的意思。“怎么了,不是去有珠的房间练习吗?”



“——”身着礼服的少女点点头,但脸上却露出不满的神色。



“还有,伊势屋的煎饼是今天新做的?”她注视着青子手中新鲜烤出的日式点心。



“想现在吃?”青子拎起袋子晃了晃,有珠板着脸点头。看她这幅模样,青子喜笑颜开。



于是她们决定先喝茶吃点心-



2-



傍晚,每天固定的有珠授课时间开始了。对于尚且只是见习者的青子来说,久远寺有珠除了是她的室友以外更是难得的教师。既然她判断青子需要休息,那就只能乖乖从命。授课用了两个小时,随后二人吃完各自准备好的晚餐,打算换个地方度过一天中最后的晚餐后时间。



日光室在起居室隔壁、宅子的东侧,从那里能观赏整个美丽的庭院。与豪华的起居室相比它分毫不差,同样有着细致入微的设计和格调高雅的装饰品。日光室里布置有三把木质高脚椅,和一张红木的桌子,是平时两人一同喝茶时使用的,而另外还有两套藤制桌椅,看上去要比木质的舒服一些,是有珠闲暇时,为了借用这里的日光看书而准备的。



日光室的三扇窗原本是可以打开的,可是因为常年没有人修剪外面的草坪,已经有半人高的杂草已经将日光室完全封死了,以至于就算坐在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了。



“这样看来,明年夏天会变成热带雨林。”因为居住者缺乏打扫意识,这里已经被荒废了。



“哎有珠,就不能找专业打扫的人来吗?”青子建议。



“找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但需要时间。”有珠敷衍着室友的玩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看见桌上的巧克力盒,她忽然楚楚可怜地皱起了眉。



“怎……怎么了,先说清楚,今天的失败有一半得怪你。因为煎饼的缘故害我掉以轻心,之所以把暗示不小心变成阴炁弹(Gando),我自己也明白有点攻击性过强,不过……”青子赶忙大声解释,今天又失败了,就算是有珠也不会继续宽容大量了吧。



“少了六个。”有珠没有理会她的辩解。



“啊?原本你指的是那个。”青子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败,这下能安心了。青子好奇地看向巧克力盒。



哪怕找遍全世界,也只有在这个城市的这所洋馆里才能找到这种高级甜品。它的牌子似乎是“六便士之歌”,里面的巧克力做工精细,一个个弄得跟玻璃球一样,光滑圆润,很难想象是出自人手的产品。上面还用各种干果做成星星的形状,将其摆成形状,来区分每个巧克力代表的不同意义,青子是不太明白为何要把放到嘴里嚼碎的东西做的这么像艺术品。



“对了,你刚才提到镜子?那个现在已经从洋馆模式改成三咲模式了吧。”为了不让有珠在这盒巧克力上下太多的功夫,青子赶忙岔开话题。



“对。这里的管理会敷衍些,但我还是换成三咲市的了……因为从昨天开始天就阴了不少。虽然进度缓慢,但这里确实在被逐渐包围。”



“包围是指数量增加了吗?”青子感到了紧张。



“除了一名已经被抓到的,还有两个可疑人员已被目击。城市内一人,郊外森林二人。”



“哈,你的目击情报都没错。那么,哪个比较麻烦?”



“森林那边的。正在想办法捕捉,但貌似察觉到了我们的监视,总不愿上钩。”



“是吗。那今晚要设局吗?”



“今晚设局。”这对她而言是极其重要的项目,重大到甚至将她的人生改写成了另一番模样。绝非夸张,这相当于背上有洞降落伞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决心和冒险精神,也是一场决定是否拥有适合资格的猜谜对决。青子讲恐惧和迷茫连通红茶一口气咽下。自从在高校创立纪念日夜里宣布“我已经决定了”以来,她已经干净利落的完成了身和心的转换。



有珠微微低头,承认了室友的坚强。



“……”室友的心态让拥有相同目的的有珠感觉很可靠。不,与其说可靠,倒不如说高兴。毕竟她花了一年,终于让青子站上了自己所在的舞台。



很奇妙,室友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命运,但也是不容小觑的对手。二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总有一天她们会倾尽各自继承的所有遗产来互相厮杀。但是,如果首先连对等都无法做到,就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现在,有珠对她的成长感到欣喜是正确的。



“……不好意思,今天我一个人去足够了。既然这么有空,你不如多做做暗示的练习。公园也是你的责任范围,需要你干活的日子还长着。”



“好好,我明白了。”青子喝干红茶站起身。



“我听你的,去做暗示练习啦。呃,第一课应该是‘轻盈、纤弱、巧妙、迅速,滴答刺刺赶紧赶紧’对吗?”



“……哈,应该是‘空气的重量,胸口的颤抖。光在后,影在先。’一定要小心。你这样一说,我反而不放心了。”有珠叹气,对于青子的粗线条何时何地都不能掉以轻心。



“是吗是吗,那我先告辞啦。”青子拈起一块巧克力轻丢进嘴里,心不在焉的站了起来准备继续练习。



“……”有珠沉默着目送青子挥着手离开日光室。她发了会儿呆,接着仿佛在责备室友随意偷吃一般重重地合上了巧克力盒。鲜红的盒盖上,被灯光照的发亮的硬币团非常漂亮。



——又被糊弄了。



◎ 其三



“——早上好。



确认现在是午前零点。



自上次更新已过二十四小时。



安全管理开始。行动记录发送。



再次确认周围地形。



大气成分——



氮,无异常。



氧,无异常。



氢,无异常。



二氧化碳,无异常。



第五假说要素——异常/异常/异常/有。



周围时空连续体中已确认到龃龉。



判定遭遇第一种危险物。



将知觉领域变更主观→客观。



自律回路变更为预备电源;计测回路变更为主电源。



视觉从红外线计测变更为虚数线计测。



——完成。



接下来开始记述战斗行为。



主啊,请庇佑我。”



三咲市多森林。虽然被推行了城市化,但郊外仍有大自然在静静呼吸。即便古老的树木被伐断,温暖的腐叶土被开垦;即便总是好奇地歪着脑袋的小鸟们全部消失不见,拥有真正力量的绿色也依然顽强地活着。除非文明的光芒真能成长到足以侵蚀他们培养出的年月,否则他们将永远占据那片神秘的领域。



这里的森林也属于其中之一。它一直在郊外无人问津,就位于三咲町和三咲丘的交界处。



现在它是无处可去的野兽们依赖生存的住所。每个地方城市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普通的不归之森。



……High diddle diddle, The cat and the fiddle……



冬季早已降临在林中。寒风像刀子一样刺痛肌肤,整个小腿都浸在冰雪的气息里。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颊被冻得僵硬,白色的呼吸转瞬即逝。气温是一摄氏度。寒流浸透了整个森林的大地、树木,以及野兽。浓密的雾霭遮蔽着视线,带来潮湿寒冷的气息,使人难以看清脚下、前方有什么,或者会出现什么。



……The cow jumped over the moon; The little dog laughed……



白昼的森林禁止人们进入,冬季的森林里能令野兽们也都陷入沉睡。漂浮的夜色是亡灵的喘息。它吞没月光,隐藏近在咫尺的悬崖,毁灭每一个迷途的可怜祭品。能听见的只有细微的风声,以及河流的低语。这里是毫无生气的无穷黑暗。没有野兽,更不该存在人类的气息。



但,有个黑衣人却不合时宜的行走在这片黑暗中。如同在雾海中迷航的小船一般,那身影弱小而单薄。柔柔的脚步声响起,轻盈平缓,穿过树影幔帐的,毫无疑问是个年轻的人类少女。



……To see such craft, And the dish ran away with the spoon……



“来了来了。”“在呢在呢!” “谁来了谁来了?”“谁和谁!”



“肚子饿了吗?”“肚子咕咕叫了!”



“吃哪个?”“都吃掉!”



“你吃左手。”“你吃右手!”



“应该欢迎。”“应该感谢!”



“‘终于来了个有趣的客人!’”



“肚子和颈骨也要吃掉。”“得好好品尝味道才行!”



“——”树影诡异地笑着。是幻觉,还是错觉,又或者真实存在?逐渐接近的黑影伴随少女的步伐愈发兴奋起来。



“走吧走吧。”“再往深处走,再往深处走!”



“说起来,骰子做好准备了吗?”“肚子满满的”“从一头咬住!”



“无所谓,但千万记得不要投出六!”



“——”少女轻轻挑眉。是因为她在惧怕这本不该听见的声音、本不存在的野兽吗?——怎么可能。紧闭的双唇没有一丝恐惧。少女的步伐源于她自己的意志。如果恐惧,那么她根本就不会前行。



森林深处,少女清楚地发现了在夜色隐藏下的两个人影。



“看见了看见了。”



“过来了过来了。”



“放弃吧。”



“你回不去了!”



“明明已经警告你那么多遍。”



“谁让你自己非要来这里!”



少女停下脚步,那两人的动静也戛然而止。小溪的涓涓细流,听起来就像篝火的爆裂声。紧接着,在不过脚踝深的小溪对岸,那两个本不应存在于这城市,甚至本不属于这森林的生物现身了。



“今天有明事理的人在吗?”少女平静地问道。那两个裂口男就像蜗牛一样缓缓向她逼近。“……原来如此,只是守墓的,工作只有监视吗。失败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托给青子。啊,不过——”



其中一个裂口男停下了步子。另一个裂口男仿佛再也克制不住似的,作势扑向少女。



“对青子而言这负担还太重。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能独当一面的魔术师了吧。”黑衣动了。少女的右手中,是一只比夜色更黑的玻璃猫,一只眼睛透着不祥的红光。



“……?”两个裂口男顿时感觉到小小的警惕和莫名的畏惧。他们在这时候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感情。



“再见了,客人。送别只是一瞬间,我向你们告别。”这句话令他们感到了刻骨的战栗。



玻璃猫的垂饰从少女的手中跌落,但那并不是被丢弃或者是扔掉之类的动作,而是某种仪式,或是某种暗示的动作。



裂口男根本不拥有耳朵、嘴巴和大脑,所以也不需要语言。对他们而言,只有“这个瞬间”才是一切。恐怖、期待对没有心的他们来说仅仅是不可能发生的“未来”罢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预感到了,此时此刻,以及接下来,将有一次令人汗毛倒立的奇迹将自己碾得粉碎。



少女的脚下不知名的波动开始散发,辐射到了整个森林,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她的世界,一种寂静的律动不断地蔓延开来。



“来吧——来玩捉鬼游戏吧,人偶。”白色的森林里响起钟声般的歌谣,冰冻了森林的寒流在少女的声音里消逝。



接着,夜之飨宴拉开了帷幕。



“哎呀,真叫我好等!”



“来吧——小红帽登场了!”



黑白相间的东西出现在了一左一右,像是存钱罐一样的无机物守护在少女的身旁,毫无威慑力的造型让这两个怪人产生了疑虑。



一名陷入疯狂的裂口男扑向少女,另一个裂口男恐惧地逃向森林深处伺机而动。诡异的人影掀起水花,向着少女一跃而起,少女早就知道,这裂口男是剪刀,心是恶鬼,每当抓住小孩便会毫不留情地从躯干位置将其一切为二。



“半斤八两。”少女低沉而平静的呼唤。



“包在我们身上!”



“终于能出场啦,我跳!”



蹦出的小猪就像活泼的皮球,约一米长的布偶在林间辗转腾挪,越蹦越远。



面对此等异样,裂口男毫不犹豫地抬起双臂。从长袖间露出的并非人类的手臂,而是刃长约五十公分的恐怖菜刀。这双已经撕裂众多猎物的手臂,在活蹦乱跳的小猪正面挥下。



“——!?”小猪身体被砍成两半的同时,裂口男的手脚被不知名的寒气冰冻了。从头到尾一分为二的小猪化作巨大的鳄鱼口,咬住了裂口男的手臂。那鳄鱼口从手臂吞至肩膀,仅是这样便剥夺了裂口男的全部自由。



“——!”裂口男感到一阵恐怖。这不是小猪使魔,而是有着小猪外表的订书机——裂口男在瞬间意识到了这点。



“是半斤抓到了他!”



“是八两抓到了它!”



“哎不过真可惜,主人沉默无情漠不关心。”



“到头来,谁的功劳都一样!”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裂口男的气息再三表达着“不可能”这一讯息。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小猪会说话,这倒罢了;双臂被吞没至肩部,这也罢了;但那瞬间覆盖森林的浓密的魔力波澜,如此可怕,如此强大。



但这些都不值得惊讶。罕见的使魔、猎奇的攻击方式、天赋出类拔萃的魔力……这些他们并不陌生,因为他们的雇主也是此类怪人。



然而——



“怎么办怎么办,僵持到什么时候?”



“一只手臂一条腿,连眨眼都是妄想!”



“付账很麻烦,可以的话还是给我点数吧!”



可怕的对话,不管内容是怎么的东西,他们的聒噪与站在它们之间的少女形成对比,这种鲜明的区别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什么,不是器物也不是生物。甚至连凭借魔术回路行动的创造生物都不是。



明明被咬住的只有双臂,但全身都无法动弹。并不是被定身或衰弱的缘故。自己简直就像书中的文字一般,有种再也去不了其他地方的感觉。对裂口男而言,这种奇异的体验远远超过了诸多怪异。如此幻惑、迷魂、强制、冰结、尸蜡,到神话魔眼所引发的深度石化。他体验过从药物到魔术的诸多束缚,却还是不知道将自己禁锢的是什么东西——



——不对,不是这样的。



此刻将他束缚的,与血液、肌肉、氧、热量等等拥有不同的法则。这种未知的束缚无法以任何规则来解释。就连说出口也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它压根不属于这个世界。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My fair lady……



“唧——”利齿牢牢卡在左右肩口。这是他得到现在这副身体之后,第一次产生愤怒的感情。



——基准不是绝对。



世上有无数神秘怪异的法则,而这些东西无视了他们的自负。



“来吧,三天衰弱!”



“六天溺亡!”



“八年后只剩可悲的骸骨!”



“不过不过真抱歉,太麻烦了还是现在就杀死你吧!”



“咯——!!”没有嘴的生物发出了愤怒的吼叫。



“咦?”



“咦咦?”



“真好用,还能把自己的手臂卸掉!”



“哦哦,你是三国第一武士!”饶舌的小猪们落进了小溪里。



愤怒的声音是裂口女破坏自己双臂的炸裂声。即便失去了双臂,他仍向少女跑了过去。



“……真没用,等下需要好好教训教训。”少女嗤了一声,自己的使魔没有再第一时间解决目标,就意味着她要亲自动手,尽管不会费多大的事,但少女还是会气不过。随着她口中的呤唱,森林的地面开始颤抖,跟地震那种有频率的幅动不太一样,这种奇怪的震荡是人为的有指向性的,预示着这里讲诞生一些不好的东西。



把牵制住自己的怪物丢开,咧嘴男痛苦的呻吟着,他不打算就这么离开,而且对方也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虽说没有了切割猎物的双臂,可他仍保留这最大的恶意——那就是能够麻痹与自己对视者心脏的魔眼。



他拥有能将心肌梗塞特化的魔术回路。虽然单纯,但也正因此,在近身距离这招成了无法躲避的死亡散弹。



“——?”但不幸的是,他只有眼睛。



巨大的压强将其粉身碎骨,连毁掉自己的是什么都没有看清,魔眼的使用者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 Wood and clay,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 My fair lady……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发现少女的歌变了,到刚才为止,歌声引发的大地震颤还只是冰山一角。



绿色的血管隆隆暴起,经历了数百年岁月的干涸皮肤,坚硬的连电锯都只能望而声叹。额头上有用各色颜料涂鸦而成的“EMETH”字样……只是错误百出,那字样也不过是约定俗成的点缀罢了。他就是桥之巨人,或者是Falling Down,也可以称其为伦敦桥。那是得到诸多异形赞赏的四个奇迹最初的一步。



“桥,剩下一个就拜托你了。”巨人回应了少女的话语,扎根地面的绿色巨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对天举起左臂——



“——”来看另一边。



战斗刚一打响边落荒而逃的裂口男,此刻正在黑暗的林中奔走。记录对手并记述事件,那是他赋予自己的使命。他在熟悉的森林中全力奔逃。出现意外之际一人留下对敌,另一人撤退并向雇主汇报,这就是他们的战术。唯有逃跑能力得到特化的裂口男尽管身陷恐惧,却坚信自己必将获胜。在林中没有任何生物能追上他。就连野狼也只能勉强咬在他身后。他在地面留下了一连串鸟爪形脚印。可能是制作者兴趣使然,在行走被特化的情况下他的脚就会变成这样。



最高时速70公里,裂口男以超越二足行走生物极限的速度飞奔在林中。



他跑出几公里后确认了背后的安全。



然而……



“——?”当看清前方的躯体时,他见证了自己的死。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鹅妈妈的童谣从天边响起,无数枝蔓从地面伸展出来。桥梁形状的怪异现象,就像一条巨大的手臂拔地而起,无视所有的物理极限,参天的巨像遮蔽的了视野中的一切,然后确立了自己应该敌对的目标,携着飓风卷了过来,撕裂了他的身体。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My fair lady……



最终报告。



生还困难。



解析困难。



传送困难。



任务结束。



啊,主啊,请庇佑我——



裂口男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他理应是无敌的,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怎么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存在,到底是谁,到底……攻击自己的不是某个人,或者某种魔术,而是状况,面对状况不管是怪异还是什么都只有等待、接受的份,于是裂口男不可思议的释然了,他知道死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



“……看样子结束了呢。辛苦你了,回来吧,桥。但愿下次找个上档次点的地方。”少女转过身,将这森林作为工房的外敌已不复存在。他们究竟是善是恶、陷害了多少条性命,少女都毫不关心。她本身对人类社会就没有什么兴趣,这就是纯血的魔女的处世之道。



“喂,我们呢!?我们呢!?在原地不断的打着转,两只黑色的猪喋喋不休的吵嚷着。”



“手臂,他的手臂我们松不开!”



“一直咬着我们根本动不了啊。”



“真过分,小猪不会飞了就不管不顾了?”



“下…下次我们一定努力!虽说出生以来每次都失败!”



“嗯,在坏掉之前至少想被表扬一次啊!”小猪们哼哼的叫着,蹦蹦跳跳的,没有脸也做不出表情,只有两张停不下的嘴,除了烦人还是烦人。



“……”少女叹了口气向小溪走去,她摘下黑色手套,将纤细的手指浸到冰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