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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觉得不痛快,不想以正面乐观的态度接受这提议,应该是因为,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情绪是迷惘吧。



「而且我还要上班……」



「我可以养哥哥──呀。」



「……咦?」



这样一来,我和妹妹的立场就真的完全颠倒了。



我过去建构的人生观似乎会彻底崩溃。



招呼在头上的爪痕愈来愈多,思考能力也跟著被撕裂,难以立刻做出结论。



「……让我考虑考虑。」



我简短地说完,躺了下来。也许是察觉气氛不对,妹妹不再多说,也躺了下来。



躺在我身边。



一瞬也不瞬地凝视著我。



视线的力量太强,使我无法思考。



「其实搬不搬家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哥哥──住在一起就好。」



妹妹在极近的距离对我如此说道。



平时柔和的眼神,现在有如岩石般坚定。



「……是啊。」



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但是表面上,我非与妹妹一起生活不可的藉口,早就消失了。



因为妹妹已经不需要我的抚养或照顾了。



而且立场还颠倒过来。所以我……偶尔会显得很不安定。



思考、心跳都失去了该前进的方向,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转。



我闭上眼睛,反覆思量著妹妹的提议。



离开这片土地,被妹妹抚养。



感觉就像看著别人的梦境似的。



「唔唔,从大学到现在……」



午休时间,我把筷子插在便当的白饭里,扳著手指数起自己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五根指头不够用,加上另一只手的指头也不够用。在算到第二轮手指时,我叹了口气。



「好多年了不是吗。」



光阴似箭啊。环视著餐厅,原来如此,我做出结论。



不认识的脸孔确实地变多了。



如同来来去去的面包,一起制作面包的同事们的脸孔也同样物换星移。有辞职的人,也有调到其他单位的人,还有印象愈来愈淡薄的人……与我同年进工厂的家伙,渐渐地消失了。面包工厂的工作很累,难以做得长久。虽然说不管哪种工作都一样,但是想在这里工作的话,必须先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习惯工厂的气味与工作形态。尽管我没有特别意识这件事,但我当初应该也是花了许多时间,才总算适应了这份工作吧。



走过那段日子,回顾从前,我并不觉得后悔。



对我来说,活著就是这么回事。也就只有这么回事。



相信自己身体里沉睡著某种才能……我没办法为了梦想或可能性赌上稳定的人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的旅行有什么乐趣吗?以想前往的地点为目标,同时考虑自己的程度来决定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



「…………………………………………」



就算我现在的想法是这样,但我刚成为大学生时,也曾经相信过各种不具体的事物。在尚未建立好自我,对自我的认知还很模糊的情况下,把自我延展到极为遥远的地方,误以为这就是自由。



唔,那确实也算是一种自由。



但是和能够随心所欲做任何事的自由,是不同的自由。



我看向时钟,妹妹现在应该在睡午觉吧。有时候我会很羡慕她不必出门上班,可以自由决定什么时候开工。只要立场对了,就算睡觉睡到自然醒,也不会有人责怪。



妹妹才刚过二十五岁,还很年轻……很年轻。虽然很年轻,可是已经很会赚钱了。我和她同年时,赚的钱是她的几分之一呢?妹妹缴的税金比我多。我只能无能为力地面对随著时间流逝而形成的这个事实。妹妹的作品顺利地被世间接受,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评价。但是就某方面而言,她的容貌说不定也是助力之一吧。



毕竟妹妹她实在太太太太可爱了。



嚼嚼嚼。我咀嚼的次数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



……算了,先不管这一点。



妹妹的梦想,小说家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如果是好哥哥的典范,在这种时候应该要替妹妹高兴才对。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应该要……才对。这种想法太奇怪了。什么叫「应该」要替妹妹高兴「才对」?



搀杂了义务感的话,祝福本身的价值就会减半。所以不是那样的。



真心话,不管经过了多久,我的心中仍然有股郁闷之气。



离开这里,只为了支持妹妹的梦想,是吗?辞去现在的工作……离老家愈来愈远了呢。虽然本来就很少回去了。可是搬过去之后,没有工作,离老家又远,我还剩下什么呢?



身上的血肉、内脏,全被剗削下来。与妹妹相拥的,只剩骸骨的自己。



我脑中浮起这样的画面。



「骸骨吗……」



我有办法分辨出妹妹的骸骨吗?我开始思考起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浪费了太多休息时间,我比平常略晚地吃完便当。不快点吃完的话好像会被骂,所以我吃得有点急。只要继续待在这工厂里,这种生活方式就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即使在工作中,脑中有余裕的部分依然不停地思考妹妹的提议。



客观来说,只不过是决定要不要搬家的普通小事而已。



可是对当事者而言,那是左右今后人生的重要分歧点。



平常的话,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会随便地决定将来;但是偶尔也会察觉笼罩在身上的阴影有多巨大,比如现在,就是这样。



一旦察觉了,就无法不去意识到这决定的重要性。人生就是不得不面临各种选择。



脑中彷佛有许多人行走似的,各种想法纷乱地来来去去。各种支离破碎的想法不住地高声嘶喊,可是我听不清楚它们在喊什么。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对搬家这件事如此消极呢?我不想被妹妹抚养吗?应该吧。我果然还是想保有身为兄长的尊严。



毕竟我的人生里没有累积、建立过其他的价值,所以不想放手。



但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其他让我犹豫不决的因素。



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内心的问题,而是与外部有关的因素。



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经意地探索周围,可是在上班时间里找不出来。原因似乎就在身边,但是却捉摸不著。但是,又好像悬浮在半空中。



这座城市里有什么让我难以割舍的东西吗?



应该无法在被夜色笼罩的归途中发现那东西吧。



「……好吧。」



我即知即行地请了特休。



由于我很少请假(就算请假了也没事做),所以去申请特休时,其他人都很惊讶。



如此这般的,几天之后,我佯装上班,离开家门,一个人前往市中心。



假如说出请假的事,妹妹应该会想跟著我一起出门吧。可是今天我想一个人行动。



有多久没这么做了呢?在平常日,一大早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徘徊。自从每天出门的路径只剩工厂与公寓之间之后,我对整个城市的印象就愈来愈淡薄。想确实地记起这地方有什么东西,反而很困难。



所以我才想在城市里走走。



如果能因此发现什么,或是什么都没发现,都可以。



我以后要被妹妹养了哦──与这种虚张声势的心情相反,我的脚步十分轻快。



从大学前漫长坡路下来之后,前往公寓的途中原本有间书店,但是现在已经关门了。那间书店位在大楼的一楼,印象中客人还挺多的。因此,当我看到大门深锁的店面时,我默默地感受到冲击。接著,我想起自己好一阵子没进过书店了。



每当新书刊行,妹妹总是会到附近的各间书店巡视,观察自己的书卖得如何。但是再过几年,习惯了之后,也许她就不会再去书店了吧。



人类是容易习惯的生物。不管悲伤或喜悦,都能逐渐适应。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与其说是适应了那些情感,也许该说是感情转淡了吧。



喜悦会随著时间而稀薄。一旦意识到这件事,寂寥之情就不禁涌上心头。但只要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连那股寂寥也会随之淡化。维持感情的强度是很困难的事。想维持下去的话,就必须奉献出相当的代价才行。不论那感情有多崇高,也都必定如此。



成为大学生,离开老家后的短短几年里,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愈来愈轻,不过在完全消失之前,我就再次与妹妹重逢,最后还是回到了以妹妹的哥哥身分活下去的原点。就算是兄妹,分隔两地时还是会变成这样。拉开距离,就等于舍弃了各种关联性。



假如妹妹一个人搬到东京,随著岁月的流逝,栖宿在我心中的后悔与其他各种感情,应该也会在日常生活的磨耗中渐渐剥落吧。现在的我,会慢慢地被时间之手置换成其他生物。我想起以前看过一篇漫画,讲的是从蛋里孵出的谜般生物侵占、替换了人类灵魂的故事。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类似的事正静悄悄地,隐密地发生著。



我的双腿自然地朝有印象的道路走去。忠实地反映出我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性格。



即使有不少店面更迭,不过整座城市的基本外观没有太大的改变。愈是往前走,我就愈是熟悉这些景色。尽管不同于故乡及老家带给我的安定感,可是这座城市与我之间也有另一种稳定的连结。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在这里定居超过十年了,如果对这城市没有萌生任何情感,反而是太过冷血吧。



一个人走过的路、和谁一起走过的路。有如描线般刻在脑中的记忆,虽然痕迹已经淡化了,但路径仍然还在。不过,只要一离开这里,痕迹应该会马上消失无踪吧?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可惜,所以我才会觉得妹妹的提议很沉重吗?



走著走著,我见到了长长的坡路。左手边的邮局被重新翻修过,变得焕然一新。我一点一点地改写著脑中的地图,同时如追求空气的金鱼般仰望坡道上方。



仰视的角度、看过去的景色,都与当年完全相同。



基于季节,坡道两旁摆满了社团的招生看板。



尽管说要在城市里逛逛,但最后果然还是会来到这个印象最深刻的坡道另一端。



毕竟我是为了念大学,才会来到这城市居住的。



十多年前的我,在这坡道的另一端看见了什么呢?虽然都是自己,但是在看到同样的景色时,也不可能浮起同样的想法。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了。



没变的,只有依然是个不成熟的人而已。



怀抱著没有成长过的不成熟,变成了大人。



未曾孵化的卵,抱著名为永远的希望,腐烂了。



我一脚踩在坡道上。温暖的阳光落在肌肤上,使我有点迷惘到底该不该往上爬。不过在看到从坡道左侧走下来的学生后,我莫名地涌起想往上走的念头。于是我向上前进。



春假已经结束了呢──我在爬坡的过程中,察觉到这件事。



会不会被人怀疑我是混在普通社团里拉人加入奇怪宗教的变态啊?我一面担心著这种事,一面顶著日光向上爬。肩膀和膝盖彷佛镶入铅块般地笨重。和年轻时相比,我的身子骨确实地硬化了。长年背负的责任使肩膀越发地僵硬、酸疼。这就是所谓的成为社会人士吗?



衰老这种事,会使自我变得更加狭窄。想颠覆这种现象,就需要热情。



但我没有可以燃烧,让自我发光、发热的燃料。



我追逐著上升的太阳般地爬到坡道上方,幢幢树影与高耸的中央大楼映入眼中。啊啊,是深深渗入身体底部的景象。与城市变化无缘的大学,维持著过去的相貌,迎接我的到来。



尽管如此,就算走进校园,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被同届的校友看到我在这里,会觉得很难为情,而且教学大楼的外观也与我念书时有点不一样了。这儿是为了学校里的年轻人而存在的世界。藉著坡道,与下方的世俗世界做出区隔的,蕴酿著独特氛围的世界。



啪啪啪,我耳边响起轻快的声音。



那是矮丘上的风声,而且风势强劲,吹乱了我的头发与衣服。我顺著风的方向看去,显眼的遮阳伞群闯入我的视野之内。露天咖啡座的遮阳伞如树林般临风摇曳。它们也还在啊?回忆引诱著我朝咖啡座走近。就在这时,正好有约三名的学生离开座位。



像这类的偶然,时常让我觉得命运是确实存在的。



我决定在这儿休息一下。



落在桌面与使用者身上的阴影,配合著遮阳伞的左右晃动,轻盈地舞动著。



我独自坐在空著的四人座餐桌前,以吸管喝著刚点的柳橙汁。



真好喝。比起咖啡,我更喜欢柳橙汁。反正现在我身边没有需要特地装腔作态的对象,所以不需要掩饰自己原本的模样。尽管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大模大样地喝著小孩子才会喝的饮料。不过我当年也会干这种事就是了。而且既然大学生里有娃娃脸的家伙,自然也有显老的类型。我的年纪还能勉强鱼目混珠吧。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脸颊眺望著稚气未脱的新生。刚进大学时,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印象中好像是……隐约不明的希望与不安在胸中互相对立,以致于难以呼吸。今后将会有某些全新的开始,成为大学生后随之而来的,没有根据的乐观。非朝著未知的世界划桨不可的恐惧感。不过,在成为大学生后确实有一些新的开始。比如认识了她。那是非常重要的邂逅。在我的人生观里倾倒、搅拌了大量的香料,让我再次明白,人与人的相逢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著你。不是说说而已。永远爱你。



如今,那些话全都成了谎言。



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谎啊。



彷佛看到了失去营养与水分而乾枯的那些话语碎裂,化为粉尘的幻觉。不是对觉得厌恶的人说谎,而是专门对爱慕的女性说谎。我耸了耸肩,重新面对这个事实。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模像样而说谎,是我的坏习惯。和讨人厌的家伙对峙时,说不定我反而更表里如一呢。这么说来,诚实到底是什么呢?



明明只是为了与她见面才来学校,尽管如此仍然觉得事事一帆风顺。当时的我,脑中究竟描绘著什么样的理想呢?虽然说年代久远,但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而已,我却如此刚好地把相关的回忆都忘光了。比起来,更久远之前的与年幼妹妹之间的互动,我反而记得更加清楚。



不论如何,都很难说成胸怀抱负的自己。但是在随波漂流之下,还是勉勉强强地变得能够独当一面,所以我现在才能坐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当年的自己是否能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意,但应该还能接受这结果的吧。



也许没有向上提升,但也没有啵啵地沉入水底,而是不高不低地直线前进。



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能活成这样说不定也很稀奇吧。



风儿拂过树梢沙沙作响。枝叶摩娑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让我的心情又是平静,又有点雀跃。



与雨声相仿的声音,柔和地感动著我。



我住的公寓附近没有这种大树,所以完全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被风一吹,耳后的血液循环就加快,使耳鸣声变强。



「啊──……」



我靠躺在椅背上,仰头看著青空。



像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虽然没有具体的定义……总之就是听得到风声,身体被风包围时,我总是会思考起同样的事情。不知是我大脑的机制天生如此,或者是世界上真的有无数幽灵,被风搬运到我耳边窃窃私语。简单地说就是,每当我沉浸在「舒服」的感觉中时,就会产生那种类似落差的心情。



随著血流速度加快,必定会浮现在脑中的想法。



我,不管怎样都一定会死呢。



不是总有一天会死,而是不管怎样都一定会死。



不管做了什么,就算中了乐透头奖,就算去过宇宙,就算成为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就算比所有人更幸运,就算活得正直不阿,就算对他人的不幸视若无睹。



最后,我都一定会死。



其他人也全是如此。



我那稚嫩的妹妹,最后也会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那是绝对逃不开的真理,使我感到极度悲伤。



被妹妹仰慕,和妹妹住在一起,快活地笑著活过明天。



快乐的时光早晚会如同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泡般破裂、消失。这是必然。就算世界上有奇迹,只有这件事也绝对无法改变。一百年后,只有极少数与我同年纪的人会残留在这片大地上。



天空明明如此湛蓝,天气明明如此宜人,可是,我们依然不停地走向死亡。



而且,就算我们全部灭绝了,鲜艳的青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生命是如此高尚又脆弱,令人难以呼吸。



既然死亡是必然,为什么人类还要活著呢?



由于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生存理由,没办法,人们只好自己找出活著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应该是大部分人会做出的一般结论吧。毕竟,已死的人只能活在他人的记忆之中。



可是,那是我无法做出的结论。



打从我选择了妹妹,而不是她的那一瞬起,我就等于放弃留下任何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了。



已经无法选择如何生活,只能选择活在哪里了。



而且在今后,我的人生只会急遽下降吧。



随著岁月的经过,我们每年将会变得更加悲惨。



我很清楚自己的下场。我一直非常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可是──



假如不能深爱自己最重要的事物,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



妹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和我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事到如今地遥想著不在场的妹妹。



就算是现在,妹妹的想法应该也没有改变吧。



「对不起,因为没有其他位子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咦?」



上方冷不防地传来人声。如果是当年那个她,就是戏剧性的再会了。不过当然不会有那种事,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名看起来像大学生……是这样吗?虽然在短短一秒之内否定自己的想法有点那个,但是在看到对方脖子以下的部分后,我不禁心生疑问。这里是校园,可是对我说话的女生,身上穿的是睡衣。



蓝白相间的直条纹睡衣,而且尺寸还大了一号。尽管如此,对方似乎不觉得穿成这样很可耻或很尴尬。



看起来也不像在学校过夜的缘故。真是奇妙的女孩。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为了徵求满心疑惑的我的同意,对方再次问道。



「啊,请随意。」



仔细一看,其他座位确实都坐满了人。才刚放完春假就开始翘课的家伙不多,所以现在是学生人数正多的时期。虽然没其他位子可以坐,不过会直接开口借坐的学生却也很少见。那女孩的头发有如绵羊般乱蓬蓬的,只有浏海的部分修剪得很清爽。



「感谢感谢给嘿嘿 。」



给嘿嘿是必要的修词吗?



女孩的笑容很友善,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举手投足的感觉和妹妹有点像。



她一坐下,就滋滋滋地以吸管喝起捧在手上的纸杯。从吸管的变色程度看来,她应该和我一样享受著柳橙汁的美味,我因此对她稍微感到亲近。不过她仍然是个怪女孩。从旁经过的学生对她投以注目礼,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最近的年轻人啊……是说,我也已经到了可以使用这句话的年纪啦?嗯。



不过仔细想想,当年的她也是个相当的怪人。尽管我当时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她做什么,都只觉得很可爱,但她的怪异行径之多,也不是能一笑置之的。而且还无时不刻地狂吞号称维他命的糖果,爱吃甜食也要有个限度。总之就是个怪咖。



而就连那样的怪咖也傻眼的我,更是个大怪人。



在世人眼中,重视妹妹是如此不正常的事吗?



「哎呀!」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的声音使我抬起头,「喔哇哇哇!」我的思考不禁与身体一起动摇了。虾子……虾子?是虾子没错。虾子以轻快的步伐在桌上沙沙沙沙地爬行著。真是活泼灵敏啊。活跳跳到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步。是说为什么这里会有虾子?绵羊头女孩伸出手,虾子以指头为跳板似地跳进那女孩的掌心里。



「呵呵呵,我的宠物失礼了。」



宠、宠物?



「这是我的宠物布朗森。」



饲主笑著介绍自己的宠物。请多指教哦。虾子呼应饲主似地做出胜利姿势……感觉上是这样,虽然它根本没有手臂。看著在女孩掌心上得意洋洋地高高竖起触须的虾子,我笑容变得很僵硬。



「它很有,精神呢。」



「势如破竹哦。」



女孩笑道。言谈中完全没有对这种不可思异的情况感到疑问的意思。以怀念的表情眯著眼抚摸虾头的那个模样,毫无疑问是个怪异的淑女。



这间大学,该不会是怪咖聚集地吧。



「很可爱嘛。」



「和它住在一起很开心哦。」



如果虾子的动作一直都那么夸张,的确有可能百看不腻呢。



是说,那真的是虾子吗?我盯著它观察起来,虾子摇了摇尾巴。



「而且学它的动作也很好玩。」



「……学?」



「大哥哥──你不是大学生吧?应该?」



女孩以略带顾虑的口吻问道。



大哥哥──吗?



被妹妹以外的人这么叫,让我觉得有点坐立难安。还不如乾脆叫我阿伯算了。



「不过我没什么把握就是了。别人都说我没有看人的眼光呵呵呵。」



「嗯,你说对了哦。就学生而言这张脸太老了不是吗?」



「也是啦。」



没办法鱼目混珠呢。我轻拍著脸颊笑了起来。就算照镜子检视,我也分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时间与第三者的眼光不会骗人。确实,比起过去,我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变乾涩了。



我莫名地想起死去祖母的丧礼。



「校外人士不可以在这里喝果汁吗?」



应该不可以吧。



「没关系啊。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大哥哥──你会在这里而已。」



「呃──……因为觉得很怀念,就不知不觉过来了。」



「怀念?你是校友吗?」



嗯。我点头承认。窝──窝──女孩发出有如鸟叫般的佩服之声。



「原来是学长。」



「你呢?……正在这里念书吗?」



脖子以上可以算是大学生,但是肩膀以下只是只贪睡虫。



「呶呵呵。」



她装蒜起来。说不定和我一样都是校友。



「既然我们都是学生(?),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哦哦……嗯。」



中间的那个部分要怎么发音呢?



滋滋滋。我喝了口柳橙汁,休息起来。好了,我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意想不到的邂逅让我忘了原本的目的,发现这件事的我正想回到原点重来时,马也来了。不是比喻,是真正的马。马术社的家伙们从坡道另一端牵著茶色的马走了过来。为了招生。



我以怀念的心情眺望著那景色。就在这时,音乐社团也趁著午餐时间来到户外,开始展现自我。比太阳更青春、更耀眼的家伙们藉著脑细胞的欢喜,尽情地展露自己。



人声嘈杂,语笑喧哗,马儿嘶鸣。



「年轻真好呢……」



「真好呢……」



外表比我年轻很多的女孩与我一起陶醉在青春的氛围中。



她伸出食指比啊比地,与我的指尖碰在一块儿,妥妥地对上。



「你见过外星人吗?」



「啊?」



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而联想到了某部电影吧。她问道。我愣住了。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我有见过外星人哦……」



女孩小小声地对我表白道。我觉得说出这些话的她更像外星人。该不会是什么奇怪宗教的传教人士吧?我不由得怀疑起来。



「多亏了那个外星人,我开始练晨跑,身体变得很健康哦。」



「喔,喔……」



「人与人的相遇是很宝贵的经验呢。呵呵呵。」



她完美地做出结论。呵呵呵。我移开目光乾笑著。



完全无法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



「哦哦!」



直到刚才为止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女孩惊叫起来。是外星人跑来和我们打招呼了吗?原来是有人骑在马上,一边骑著马驱赶周围的人群,一边俯视著那些人,得意地唱著歌。制造骚动的本人应该很愉快吧,瞧他一脸满面春风的模样。



就某方面来说,看在我眼中,那种青春洋溢也是外星人。



「年轻真好呢……」



「是啊……」



我陶醉地道。但是这次女孩不再玩ET游戏,说道:



「上了年纪就没办法像那样乱来了呢,呶呵呵。」



「真的呢……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哦。」



「哦?」



我一面以目光追逐著晃动的马尾,一面说道:



「就是因为人会老,所以青春才有价值。也因为这样,所以年轻时最好不要发现这件事。把青春时代的精力投注在为自己的老年时期铺路,那就是舍本逐末了。」



人啊,该在生命中最充实的时期做该做的事。



年纪一大,人类就无法继续无条件地成长。就算想抵抗,还是只能不停地退化。



不在全盛时期闯出点名堂的话,衰老之后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成就呢?



直到身心都开始确实老化,才终于察觉这个事实,这也是身为人类的乐趣之一。



「……反正我只是想这样说说看而已啦。」



认真说这种话还挺难为情的,我刮著鼻子打哈哈道。女孩并不取笑我,反而点点头:



「这些话很赞哦。可是大哥哥──你叹气叹得很凶呢。」



是这样吗?听她这么说,我惊讶地问道。



「有吗?」



「一直唉──唉──唉──个不停呢。」



那样子会连空气之外的东西也吐出来吧。话说回来,我居然在无意之间一直叹气。



不过年纪大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老家的双亲也是这样。但他们之所以叹息,大部分的原因可能出在我们兄妹身上吧。



「……我在烦恼搬家的事。」



「乔迁啊?」



滋滋滋。喝果汁的声音。是女孩还是我发出的呢?或者是双方一起发出的呢?



为什么要跟这女孩说这些啊?我顿了一顿,稍微冷静了一点。



可是,在桌上活蹦乱跳的虾子不停地扰乱著我的思绪。



安静的异次元空间。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我妹妹很厉害哦。」



「有比布朗森更厉害吗?」



虾子如海洋表演秀中的海豚般跃起,身手矫健地翻身,精彩地站回桌上。



「没有没有。她的厉害还在现实的范围里。」



不过刚才的景象也确实在我眼前发生了,所以这也是现实之一。



妹妹的成长速度也是。虽然不像真的,但那也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我妹妹有可能会搬到大都市去住。」



「嗯嗯。」



「她叫我辞掉工作和她一起过去,说她会养我。」



「哇──」



女孩啪啪地鼓掌。由于她表现得很直率,所以我有点忍俊不禁。



「可是我没办法举双手赞成……应该说我觉得自己是反对那么做的,所以我在思考,为什么我会有那种想法。」



「嗯嗯──」



女孩不再拍手,表情变得稍微严肃了点。直到刚才为止,她都有点睡眼惺忪的模样。



「我觉得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啊──因为住习惯了,所以被迫离开的话都会产生抵抗感吧。」



「唔嗯──是没错……」



「而且要是在这边有美好的回忆,就会更不想离开。」



我觉得她的说法另有深意。



「回忆?」



「我记得,确实是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



女孩闭上眼睛思考起来。食指转啊转的,彷佛要勾起什么似的。很像在考试中回想数学公式时的动作。思考完毕,女孩小声地说了声「OK」,接著说道:



「人会收集回忆而活著。」



「我好像在哪听过这句话……」



「而且,与再也不会见面的人……人……是人吗……」



女孩停顿在奇怪的地方。



「不是啦,虽然我用人来说明,但那是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的说法。」



「呃,什么?」



「啊,我知道了,我再说一次好了。」



重来重来。女孩竖起食指。虽然刚才的气氛都被破坏了,但是似乎能听到什么重要内容的预感还是勉强残存了下来,所以我保持沉默,继续听她说下去。女孩咳了一声,说道:



「而且,这里是过去曾经与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相遇的地方。」



听女孩这么一说,我想起她的事。



「因为已经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才会想珍惜往事。我不认为只有现在还活著,陪在自己身边,可以更新声音或记忆的人才珍贵的就是了。」



「…………………………………………」



「而且,以前看过的世界最美的事物,以后仍然有可能是世界最美的事物。」



「嗯……」



明天要面对的世界,不一定比今天友善。



没人能肯定生命中最美、最棒的邂逅发生在什么时候。这女孩是想这么说吗?



「而且,因为不能更新了,所以回忆会开始变淡。只靠大脑记住事情是有极限的,就算不想忘记,记忆还是会愈来愈模糊。如果不想变成那样,当然就不会想离开了。」



女孩缓缓地仰头,朝中央塔的方向看去。



夹在桌面与遮阳伞之间的天空。



就连风,都被女孩的动作引导似地向上流动。



被风吹动的眼眸,捕捉到各式各样的事物。



摇晃不已的红色遮阳伞。



带著阴影的灰色中央塔。



随风弹奏音乐的深绿树叶。



聚集在周遭的大量肤色。



美丽的青空。



以及,彩虹的最末梢。



「这里啊,写入了很多东西。有很多与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之间的回忆。」



为了在见到这些景色时回想起过去。



为了用力摸索记忆的丝线。



就算会伴随著痛楚。



「因为我们不能把城市也一起带走嘛。所以才想留在这里。」



闷在我胸口翻腾的情绪,被他人完美地解释出来。



不是熟人,甚至算不上朋友的女孩,点出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经验。



不过,我总算理解自己牵挂著这座城市的原因了。



与对妹妹的珍视不同,是其他想珍视的……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无法草率处理掉珍视妹妹的自己一路走来的路程。



许许多多的往事。



不论那些回忆是酸甜还是苦涩,我都不想忘记。



绝不。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其实相当单纯嘛。



年纪一大,脑袋就变得僵化不灵光。实在很伤脑筋。真的。



正当我这么想著,女孩隔著桌子,稍微探出身体说道: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这些都是我从我朋友那里现学现卖的哦……」



女孩小小声地对我表白道。根本没必要小小声地说吧。



「不过我也碰过那样的情况,所以有同样的想法。」



不知为何,有短短的一瞬,她找人似地左右张望起来。



「我要好好加油,好好努力,好好活著,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嗯。」



「不变成优秀星人的话,外星人就不会来帮忙了。不可以忘记这件事。」



「……嗯嗯,呃?」



「和外星人一起拯救地球也是很棒的回忆哦。」



「……是、是这样啊?」



脸不红气不喘地在正经的内容里混入外星人的话题,这是哪个门派的表演方式啊?



她对外星人到底有多执著啊?



虽然我有点感兴趣,但是又犹豫著该不该问下去。



「你、你拯救过地球啊?」



「哎呀,真不好意思。」



女孩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害臊似地抓耳挠腮。虾子也学著她的动作扭来扭去……唔,嗯。



在这种时候,我应该以「萍水相逢的偶然机缘」之类的美丽词语来修饰这场邂逅,并早点退场才是聪明之举吧。



但是看在她圆满地为我解释了近乎疙瘩的执著心的真相的分上,还是必须向她道谢才行。



我一起身,女孩立刻察觉我有离开的念头。不过她只是以笑容为我送行,并不加以挽留。



软绵绵,没有紧张感的松垮笑容,果然和妹妹有点相像。



「谢谢你了,救世主。」



「再见──」



女孩笑容满面地向我道别。虾子也同样目送我离去……感觉好像会出现在今天的梦里。



经过垃圾桶时,我把喝完的纸杯扔了进去。接著,我仰望起互相依偎般地丛生的高耸树木,沉醉在如波浪般的枝叶声里。离得远时,这音乐听起来固然悦耳,不过在近处倾听,又是别有一番趣味。我回头,那女孩正和虾子玩耍在一起。



我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我的人生里,在重要的关键时刻,是不是一定会碰到怪女孩,被她们影响呢?



「不对,不是……嗯,就是这样吧。」



所谓的命运,就是包含这种事在内的全部吧。



执意让我与妹妹一起活下去的命运,不允许我走上其他道路。



既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话,我夸张地晃动著手臂,走下坡道。



脚底与小腿传来的沉重感,彷佛在向我保证自己背负在身上的答案是正确的。



我一面稳稳地大步前进,一面心想。



留在这里吧。



「就是这样,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搬家。」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正确来说,是我不想搬家。」



我以正确的说法表达自己得出的结论。原本正在折衣服的妹妹维持跪坐的姿势,转身过来看著我。



「是吗?那就这样吧。」



妹妹笑著接受了我的选择。没有担忧,也没有反对。



自己一个人搬到东京。这种念头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



这个妹妹就是这样。我安心地坐下。一坐下,妹妹就前倾著身体捱到我身边,缩短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以手指梳理著妹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以拇指指腹轻轻摩娑她的脸庞。妹妹也同样抚摸著我手背,纤柔地,充满爱怜地。指尖宛如薄布的边缘,轻轻刮过我的肌肤。



酥麻的颤栗透过手臂,传到我身上。



我们维持著这种状态好一阵子。



在这种时候,假如是一般的模范好哥哥,应该会这么说吧……



『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搬到那边努力打拚哦!』



可惜我是不良的哥哥,所以就算知道该那么说,还是不会说出来的。



而且,这个妹妹想要的也不是那种哥哥。



妹妹想要的,是加了大量砂糖,一般人喝不下去的那种咖啡。



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来,我与妹妹的关系、情感都过于黏腻,应该会觉得相当恶心吧。



可是人们在人际关系里追求的浓度,理所当然地会依对象而有所不同。



对我们俩而言,这样的甜度反而刚好。这种甜度才是最好的。



彷佛放下了一个重担似的,我久违地感到安稳。



藉著这种解放感,我猛地后仰躺下。哇!我的动作太突然,妹妹惊叫了一声。



不过她也马上躺在我身旁。我想起以前睡在同一条棉被里的事。



妹妹如胎儿般缩起身体,在我身旁那个那个啊了起来。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啊。」



「那个变多了。」



「那个那个啊。」



有点像揉面团或黏土时的声音。那个那个啊──我学了一下,觉得有点暖暖的。



「哥哥──没叫我一个人搬过去,让我松了一口气哦。」



妹妹揪著我胸口部分的衬衫,想把我拉到她身边似地收手。



「松了一口气哦。」



为什么要装模作样,高高挺著鼻子(并没有)重说一次呢?难道是在害羞吗?



我搂过妹妹的头,她的身体也跟著滚过来贴在我身上。「噢痛!」手肘击中我的身体。



「我怎么可能会那么说呢。就一般情况而言。」



我们两人的一般,就是再也离不开对方。



「说的也是──」



「因为我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我,和你,一直在一起。



虽然有点难为情,不过我还是坦然告白了。



这种话,我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就连对当年的她也是。



即使不说谎,不装模作样,如果是对的人,也还是能相处得很好。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



「呼嘻嘻。」



妹妹诡异地笑著,身体缩得更圆更小了。



「你那个笑法是怎样?」



「给嘿嘿。」



「那种笑法很流行吗?」



「哥哥──」



「什么事?」



妹妹依偎得更紧密了,她将身体重叠在我上方,接著拉长脖子──



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耳朵。



「我超──级喜欢哥哥──哦。」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至今为止我从来没见过的,极度快活的笑容。



露出牙齿,笑得有如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果实。



我们在极近距离互相凝视著对方,舌头与言语搅在一起,说不出话。



是这样啊?



喜欢的前面还加上了超级两个字吗?



这还真是,超──级棒的呢。



「…………………………………………」



我的冷静只够撑到这个时候。



接下来,就只能任凭感情的起伏支配全身了。



从心底最深处涌上的东西,毫无掩饰地展现了出来。



我舔了一舔,脸颊上有融化的液体。



「……给嘿嘿。」



可以接受现在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强而有力的灼热,在胃部深处翻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