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夏 防空洞遗迹(2 / 2)
───?什么意思?总觉得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呆呆地回望对方时,他好像误会了什么,难为情的垂下眼。
「……不,你不想说就算了,那个,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佐久间彰。」
我重复自己听到的名字「」,他点点头。
「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啊……我是加纳百合。」
「百合?好美的名字。」
佐久间先生莞尔一笑。那笑容看来轻松自在,连不太会笑的我,都随之露出微笑。
「舒服多了吧?」
「嗯,我没事了。」
怎么了呀,我明明是个别扭鬼,但跟他却能坦率地往来对话,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样啊,太好了。那我们稍微移动一下吧。」
佐久间先生松了口气,迅速地朝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动作自然无比,所以我也很自然的搭上他的手。
「我会慢慢走,你就慢慢跟着。」
「好的。」
水手服的裙子被风吹得翻飞,我追着阳光之下,救命恩人壮硕的背影前行。
「鹤阿姨,午安。」
佐久间先生带我走进一个挂出『鹤屋食堂』小招牌、看起来像传统老屋的房子。
穿过入口门帘的佐久间先生朝屋里喊,而后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太太从里头出来。
呜哇,这人也穿得好奇怪,我睁大眼睛。和服外头穿着白色的旧式长围裙,模样简直像怀旧连续剧里出现的妈妈一样。
我环顾四周,店里也不知道算是朴实呢,还是古老……。
就在我呆呆地观察状况时,佐久间先生在我身后推了我一下。
「这女孩叫做百合,因为天气太热在那边路上倒下,可不可以让她稍微在这休息一下?」
「哎呀,没事吧?」
被称作鹤阿姨、穿着旧式长围裙的中年太太,慌张地跑了过来。
「这么热的天,可真让人受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让我坐在榻榻米座位上,在茶碗里倒上水递给我;我急忙点头道谢,接过茶碗,满心感激地喝了口,动作却因意料之外的微温而瞬间顿了一下。
和室温几乎一样的,微温的水。我不由得冒出为什么不加点冰块给我呢的念头。不过我是被帮助的人,不能抱怨,便默默喝光了水。
说起来,刚刚身体太不舒服所以没有注意到,可现在想想,佐久间先生水壶里的水也是温的。
而且,这里明明说是餐厅,却热得要命。没被太阳直射的地方当然比外面舒服,但还是满屋子蒸腾的热气。
脑中浮现为什么不开冷气啊的念头,我左看右看,发现天花板也好、墙壁上也好,都没有装冷气。骗人的吧?我惊讶到说不出话。这年头竟然还有不装冷气的店,不可置信。
至少有电风扇才对?我视线逡巡。在我坐的位置一角发现了一台电风扇。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外型十分古老,不知道为何风扇是金属材质的,而且上面满是灰尘。
「啊啊,电风扇?」
鹤阿姨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目光,抬眉出声。
「不好意思,是不是很热?不过那台电风扇坏了很久,现在已经不能用了,抱歉。」
「啊,不,不是。」
「用这个稍微忍耐一下吧。」
在我手放在面前挥表示不是这个意思的时候,鹤阿姨递给我一把图案非常复古的团扇。
「我来搧。」
佐久间先生从鹤阿姨手里接过团扇,啪搭啪搭的帮我搧风。
「呃,谢谢……。」
轻柔的风息,让我红红的脸颊和脖子降温下来。
「真是,已经多少年没做家用电风扇了呀。」
鹤阿姨像随口聊天一样如是说。我一边用鹤阿姨给我的手巾擦脸,一边觉得奇怪。
没做家用电风扇?什么时候的事?说起来,我家现在用的电风扇是十几年前生产的……莫非是最近家家户户都装冷气机,电风扇卖不出去,就停产了?
佐久间先生无视觉得这件事很诡异的我,大大点头赞同鹤阿姨的话。
「应该有三、四年了。」
「这么久了呀。我们家的电风扇前年坏掉,要买新的就买不到了。实在不忍心让客人这么热。」
「因为现在凡事都以制造军品为优先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瞟了瞟说出我没听过的话的佐久间先生。佐久间先生露出笑容,看看我又看看鹤阿姨。
「不过,不用担心,再过一阵子,战争也会结束了。」
让人放心的语气。但他说的内容却没能确实地传进我脑袋里。
……?他说的是战争吗?现在。我没听错吧?
我脑中一片混乱地想,日本现在正在打仗吗?
不,应该没有。我没听过这事,不可能。
不过,说来我不看报纸,几乎不看电视新闻,最近没跟妈妈说话,在学校也没有可以闲聊的朋友,所以,若是战争开打,搞不好我也没机会知道。
就在我一边想这些,一边呆呆地听他们说话的时候。
「我们一定会重创敌国、终结战争给大家看。我若是出击,绝对会朝敌军核心冲锋。我就是为此加入特攻队的。」
敌军……冲锋……特攻队?
怎么了,一直说些不现实的话。好像课本中的世界。
明显不知所措的我,把目光从带着满脸决心说话的佐久间先生那边,转到鹤阿姨身上。
「若是佐久间先生的话,一定能成功的。」
鹤阿姨微笑点头。
「这是当然。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国民,我绝对会击沉敌舰让大家瞧瞧;为此,我训练时比任何人都勇往直前,磨练自己的操纵技术。虽然还是新兵,但操作技术方面,我有自信不输给上等兵。」
佐久间先生用坚定的语气,一言一语都明确地缓缓说道。
……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特攻。昨天的课堂上,还有电视新闻里面讲过的,只带了炸弹跟单程分量的燃油,在『绝对不会回来』的大前提下出击。也就是,自爆,绝对会死的攻击方法。如此理所当然地讲这些话,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是说,这里,是哪里?这里到底怎么回事?这里不像是我认识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我不经意地看见放在桌上的报纸。满纸不常见的生难汉字,非常不可思议的版面。
我想也不想地伸出手,确认上面的日期。
『昭和二十年六月十日』
……唉?这怎么回事?『昭和二十年』是……应该是,一九四五年?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这个数字,但凡是日本人大概都跟它有牵连。───终战之年。日本投降,昭和天皇宣告战败,透过收音机播放,结束让国民长期痛苦战争的那一年。
是这么回事。
唉……?等一下,我还是搞不清楚。现在,这里,是一九四五年吗?这是怎么回事?
脑中一大堆问号飞来飞去,就像在一片混乱中反覆自问自答似的。
莫非我现在身处过去的世界?在我生活时代的七十年前?好比科幻电影里面常演的,回到过去?
骗人的吧……无法相信。这种事是有可能的吗?
尽管陷入恐慌,我仍然试着整理情况。正常来说,回到过去是虚构的、奇幻世界的故事,现实中不可能存在。
不过从这个角度想的话,今天早上醒来至今觉得奇怪的部分,全部都说得通了。整排都是老式木造平房的住家、木造的电线杆、佐久间先生与鹤阿姨身上不可思议的服装、不冰的水、没有冷气的房子。
虽然无法置信……但大概,是这么回事。
我回到七十年前的日本了。
搞懂这一切的瞬间,眼前倏地一片黑。
「……喂,你!」
「你没事吧!?」」
尽管感觉到佐久间先生因担心而触碰我肩膀的大手,还有鹤阿姨看着我的神情,我还是昏了过去。
「唉呀,你醒啦?」
额头上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刺激让我一下睁开眼,没多久就看到了鹤阿姨柔和的微笑。
意识到自己昏倒了,我猛然起身。
「啊,你看看,再这样突然乱动的话……。」
鹤阿姨让我再躺回去,用浸了冷水的布擦我的脸。
「这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应该凉凉的很舒服吧?」
「啊,不好意思,让您特意……。」
道谢的同时,还是觉得奇怪。居然有水井。这里果然是以前的日本。我再度愕然失色,闭上眼睛。
「呐,你是叫百合对不对?」
「是的……。」
「百合,你家在哪里啊?没在这附近看过你呀。」
这是当然。我的家不会在这里,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后, 眼眶又不由得一热。
「哎呀哎呀,怎么了你?难道是……你的家,已经没有了?」
鹤阿姨缓缓的轻抚我的背脊。那份温柔,让我不禁潸然泪下。
「这样啊……一定是因为前几天隔壁城镇的空袭吧。好可怜……。」
鹤阿姨叹了口气。
「我也是喔,那时候,家人都不在了……。算了,就算只有这家店都是帮了大忙,即便只剩这个,也留给了我了活下去的价值,是不幸中的大幸。」
───空袭?真的有,这种事呀。然后鹤阿姨,因空袭而失去了家人。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呢?
好讨厌,我想回去,想回去,我想回家……。
「……抱歉,打扰您了。谢谢您。」
我朝鹤阿姨点头行礼,没听对方说什么,就这样跑出鹤屋食堂。
我回想着来时的道路,设法走回防空洞。
我一口气打开木板门跑进去,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没办法回到原本的世界。
「讨厌……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要回去!」
我一边大哭,一边在狭窄的防空洞里爬来爬去、敲墙壁、踢地面,寻找是不是哪里有别的出口。但是───
「……为什么?」
毫无变化。我瘫坐在碎石上。
───对了。我来这里的时候,是睡着醒过来后身处在这个世界的。这样的话,一样在防空洞里睡一觉,起来的时候应该会回到现代。
我一边哭一边躺在地上。
讨厌、讨厌、讨厌。不要待在这种地方的念头,支配了我的心。
虽然混乱至极时没有睡意,可在我抽噎大哭时,或许是累了,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但是,即便再醒过来,我还是在一九四五年的日本。
我再度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一次睡过去。然后,再醒来时,果然还是在原地。
「……喉咙,好渴。肚子好饿……。」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外面。完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经过了几天。
「……已经,没办法回去了吧……。」
微弱的低语,像是被晴朗过头的蓝天吸进去似的消失无踪。眼泪已经哭干,眼中一丝水气都没有。
忽然想起,我的书包还放在鹤阿姨那里。总之得先去拿,如此想的我,便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朝鹤屋食堂走去。
「啊呀,百合!!」
我一穿过门帘,鹤阿姨就慌忙跑了过来。
「你跑去哪里了,我担心死了!」
「唉……担心?」
担心是个陌生人的我?我没办法真心相信,盯着鹤阿姨的脸看。
但鹤阿姨并不介意这样的我,一边说「来,进来进来」,一边把我往店里带。
「哎呀,怎么脏成这样……你到底睡在哪里呀?总之先清理清理。」
鹤阿姨把我带到后院,院子正中央摆着一个大盆,她在那个盆里装满水,说「来,用水洗洗」。
「唉……在、在这?用冷水?」
「哎呀,你们家不这样吗?没关系的,现在是夏天嘛。」
「可是,这里,是庭院……。」
「啊啊,是担心被人看见吗?有围墙不用担心唷。」
鹤阿姨不在意的说,然后「好啦,把脏衣服脱下来」的催着。
「不……不行不行,抱歉我没办法!像这样,在外面脱光!」
我拼命摇头,鹤阿姨楞了一下。
「啊呀,百合,你没在庭院里冲过澡吗?」
「没、没有,没有!」
「哎呀呀,是好人家的孩子哪。这样的话,来这边吧。」
鹤阿姨接着把我带到一个像厨房的地方。
泥土地房间一隅有个大大的、土块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叫『灶』的东西,表面有两个挖空的洞,正好放入锅和釜。下方的灶口只有几根细细的柴薪,静静地插在里头。
「这里不会被别人看见,也可以安心用水喔。」
「没、没有浴室吗……?」
「啊呀,这附近的人都是去公共澡堂喔,家用浴室太奢侈了。不过,最近的公共澡堂,因为买不到当燃料的木炭跟柴薪,常常没法营业,所以四、五天才能泡一次热水澡。」
……骗人,真的假的?我傻眼。
光是想到没办法每天洗澡就觉得毛骨悚然,而且还是在这么热的时期。明明仅是两天左右不洗澡,汗臭味就会很明显的。
就在我震惊不已的时候,鹤阿姨快手快脚地动作。她把一个比刚刚放在庭院里的盆子尺寸稍小的盆放在泥地房间里,帮我用杓子舀水装进去。
「我去帮你拿替换的衣服。」
说完便离开了厨房。
总之,至少先把汗水擦洗一下,我脱下满是灰尘泥沙的水手服,胆颤心惊地裸身,把手巾放到盆中水里浸湿,用力扭干后擦擦身体。
「呜呜,好冷……。」
就算是夏天,洗冷水澡还是冷。不过这也没办法,光是有个冷水能洗洗就已经很幸福了。
就在我把头发浸进冰凉的水里清洗的时候,鹤阿姨从房门口探了个头说「替换的衣服,我放在这里」。
被人看见一丝不挂的样子,我因害羞而吓了一跳,全身僵硬。鹤阿姨见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呵呵,都是女生,有什么好害羞的。」
「不是,因为……。」
「话虽如此,百合你也太瘦了。」
鹤阿姨一下子靠过来,握住我光裸的上臂。
「你看,比我的手腕还要细。如果是家里有浴室的家庭,应该不会没有食物可吃吧?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好好长肉啊。就算奢侈即敌人
(注),但把身体搞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洗好澡就到店里来,我做点饭菜给你吃。」
我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鹤阿姨一口气说完,就啪躂啪躂地走出去了。
我擦完全身,换上鹤阿姨为我准备的衣服。摊开仔细叠好的衣服一看,不由得小声地说「哇,劳动服」。比我们学校的全套运动服土几百倍。
而且,上半身是和服,我不知道该怎么穿。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随便穿穿,往店里走去。
「唉呀,百合!领子穿反了!」
「啊,果然……。」
鹤阿姨一脸诧异地看着不知道怎么穿和服的我。
「是说,你之前是穿水手服吧,这时候还做那种打扮,真让我吓了一跳。现在不管哪里的女校都已经不穿水手服、改穿劳动服了呀。」
「没啦,哈哈哈……。」
我露出平常不会有的、打哈哈的笑容。
「好啦,来吃饭吧。」
鹤阿姨放上餐桌的,是热腾腾的味噌汤、大量的腌萝卜干、炖地瓜、酱煮小鱼,还有奇怪的、带点茶色的饭。
虽然有各种让人在意的点,可已经好几天没吃饭的我,在见到眼前饭菜的瞬间,肚子依旧诚实地发出声音。
「不、不好意思……。」
我自知脸已经红透的同时小小声地道歉,但鹤阿姨回以开朗的笑声。
「好啦好啦,快趁热吃吧。尽管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口味上我是相当有自信的喔。总而言之,毕竟这里是餐厅嘛。」
「……我开动了。」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怀着纯粹的感谢心情说出这句话。
一开始先喝味噌汤。虽然口味淡了点,但明显带着蔬菜的味道,是非常温暖人心的口味。
「好好吃……。」
酱煮小鱼也好炖地瓜也好,都带着淡淡的甜辣味道,渐渐的感动入心。
在我盯着这碗没见过的颜色的饭时,鹤阿姨说。
「这是麦饭,你没吃过吗?」
「啊,对,没吃过……。」
「啊呀,真的是千金小姐呢。白米很贵,没办法买很多,所以会跟麦子、小米混在一起煮。」
麦饭吃起来跟平时吃惯的白米饭有不一样的感觉,有嚼劲,非常好吃。大概是为了让人吃饱而放了一整盘的腌萝卜干,也是质朴的最佳调味料。
「我吃饱了。」
放齐筷子,我向鹤阿姨低头道谢,鹤阿姨笑着说「不客气」。鹤阿姨的笑容,让人莫名安心。
「是说,百合。」
「是。」
「如果你没有可以去的地方,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唉?」
我呆呆地看着鹤阿姨。
「这家店附近有陆军的机场。现在是重要的作战基地,所以有很多军人被分发到这里来。他们休假就会来吃饭,弄得我常常忙不过来。所以如果百合能来帮忙的话,我会很开心的。啊,当然有包住宿喔。」
就算是我,也能感受得到鹤阿姨的用心。她觉得我无家可归,想让我住在这里,但觉得这种说法会让我有所顾虑,所以刻意说是「帮忙」。
我有种心头渐暖的感觉。紧抓着褪色、磨破的劳动服膝盖处,朝鹤阿姨行礼。
「……请多多指教。」
「这样呀,太好了,真是帮了我大忙。」
是多么温柔的人呀,就这样收留了来路不明、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的我。如果没有这个人,我一定会迷失在这个未知世界的街头,短短几天就死了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最初救了我的男人───佐久间先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应该还有机会见面才对?若能再遇到他,得好好地向他道谢才行。
(注)
二战时期日本国民精神总动员标语。要人民不可奢侈浪费,忍耐物资匮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