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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净的眼眸(2 / 2)


「喂石丸,不要讲得这么这么恶心啦,百合会觉得不舒服吧。」



边苦笑边说教的是热血青年加藤先生,二十六岁。



「对啊,石丸。像个臭大叔喔。」



在加藤先生旁边皱着眉的,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十七岁的板仓先生。



「什么啊,板仓你这家伙,不要太自大了!」



大家笑着看石丸先生摆出一脸气呼呼的表情,单手扣住板仓先生的头,然后板仓先生一脸不开心地喊「好痛好痛」的样子。板仓先生是大商人家的四少爷,像个么子一样可爱,年长的队员们都很疼他。



「真是的,你们感情真的很好唉。」



微笑着的是年纪最长的寺冈先生。感觉得到他包容他人又稳重的个性,深得队员们的信赖。



坐在开心调笑的石丸先生他们一行人最里面,彰单独一人,没有加入对话。定睛看他在做什么时,竟发现他正默默地读着一本厚厚的书。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目光,石丸先生拍拍彰的肩膀。



「唉唉,佐久间!难得百合过来,你要看书看到什么时候?」



「唉?啊啊,抱歉。」



彰开始回神似地抬起头,阖上书。



「真是的,佐久间你这个人,一开始看起书就完全无视周围状况了啊。」



「抱歉,刚好看到开始有趣的段落。」



彰打哈哈似的笑了。石丸先生看了彰正在看的书封一眼。



「又在看这种看不懂的书。」



说完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而后一脸促狭地抬头看我。



「百合,你知道吗?」



他说。



「知道什么?」



「佐久间啊,竟然是那个早稻田的学生,在早稻田研究哲学唷,是秀才!秀才!所以才连这种艰涩难懂的书也能看得那么开心。」



所谓的早稻田……是那间早稻田大学?连我这个对大学毫无兴趣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但是,这时候的我,比起觉得读早稻田好厉害,更在意另一件事。



连上了大学这样优秀、将来充满希望的人,都要被派出去打仗吗?



我并没有不念大学的人才适合入伍的想法,但完全没想到连还是学生的人都得被派到战场上去,所以吓了一跳。



我突然好奇起大家的来历,开口一问,其他的队员们有的说也是大学生、有的说是学校老师。



我听说以前考得上大学的人屈指可数,而且,以前的老师和现在不一样,是被当成『老师大人』般尊崇,不仅作育英才,周围人们也相当敬重的角色。



若是如此,那就是连这么重要的人才都因接连的特攻而『如落花般战死』。我不由得想,这到底算什么?不觉得很奇怪吗?因为,虽说是『为了保护国家』,可最后是国家失去了财产不是吗?



大概是我的想法显露在表情上,彰他们一脸奇怪的问我「怎么了?」。我本就是会把脑子里想的事情说出来的个性,所以就把话都说了出来。



「……大家,为什么会加入特攻队呢?」



他们都一个样子的睁大了眼睛。而后很快的,最年轻的板仓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一脸受伤的表情,低下了头。



一阵沉默,周围其他桌喧闹的队员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声。静得几乎喘不过气,我继续说下去。



「是被命令才去进行特攻行动的吧。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吗?」



没能打破沉默。隔了好半晌,年纪最长的寺冈先生才缓缓开口。



「不是因为被命令才去的。」



他小声地说,轻轻的把手伸进军服的胸前口袋。寺冈先生在大家面前拿出来的,是一张照片,一张已经破破烂烂又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名看起来约莫十几岁的年轻女子,还有她怀中抱着的小小婴儿。



「这是我的太太和孩子。」



寺冈先生看了我一眼,视线落回照片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前年结婚,女儿是去年冬天出生的。我在这孩子出生前不久被征召入伍,所以还没有见过她……。」



「唉……?没见过?明明是自己的女儿?」



我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依然带着稳重微笑的寺冈先生眼眸中,露出了寂寞的神色。



是的,不可能不难过。寺冈先生注定没能亲手抱过自己的孩子,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真是不敢相信。太残忍了……难道因为现在是战时,所以就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吗?



可寺冈先生眼神坚毅地说。



「我啊,对自己能成为特攻队员是很自豪的。因为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保护自己的妻儿。」



我没办法立刻消化这些话的意义,呆楞楞的开口。



这算什么?这不对啊。因为,寺冈先生的太太,还这么年轻就要变成单亲妈妈了呀?



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心里难过起来。



从早到晚辛苦工作,把我养大的母亲。想到她的身影,思念的心情一下子涌了上来,心痛不已。妈妈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想看看她,想见她……。



我忍耐着自己泫然欲泣的心情,低声劝说寺冈先生。



「……您的太太单独一人,一定很不安,因为,单凭一个女人要拉拔孩子长大,是非常非常辛苦的。要照顾孩子同时又要工作,真的是十分困难又吃力的事。她一定会想,要是寺冈先生在身边就安心了。」



静静听完我劝说的寺冈先生,微微低头,从胸前口袋拿出某个东西。



那是一封和照片一样破破烂烂的信。寺冈先生一定无数次拿这封信和照片看了又看,看到都磨损了,所以才会变得这么破破烂烂。一想到这里,我就既难过,又心疼得不得了。



信件是用毛笔和墨水写的,字写得太俊逸,我看不懂。注意到这点,彰开口念给我听。



『昌治郎大人,不知贵体是否安康。这里靖子和佳代也一切都好。为了国家、为了天皇陛下而执行尊贵任务的您,是靖子的骄傲。请安心地把年幼的佳代托付给我,请您没有遗憾、没有牵挂地完成您的任务。我会在远方的天空下祝福您武运昌隆的。』



寺冈太太直接了当的话,让我无话可说。



我陷入沉默后,热血男儿加藤先生缓缓开口。



「百合,我啊,刚好是开战那时开始在中学当老师的。战争白热化后,我听说我教的第一批学生中,有些人因为学徒出阵



(注)上了战场,然后,其中有几个人战死了……我非常非常懊悔,自己的学生遭到空袭、在遥远的南方战死,身为教师的我到底做了什么?所以,收到红纸的时候,我打从心底高兴。我想,『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站在保护自己学生的位置上了』。当我分发的基地在招募特攻志愿者时,我是第一个举手的。」



慷慨激昂发言的加藤先生,眼睛里闪着自豪的光辉。我同样无话可说。



「我从小就憧憬着能从军,决定长大后一定要成为堂堂正正的帝国军人,赌上自己的性命为国战斗。这是日本男儿的大和魂啊。」



石丸先生用开玩笑般的轻松语调说。在他身旁的板仓先生微笑着说「我也是」。



最后彰开了口。



「长官是这么跟我们说的。『目前战况紧急,能救日本的,就只有你们年轻人凭借高贵灵魂的舍身攻击了。有谁愿意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国民,为了所爱的家人、朋友、恋人,自愿成为特攻队呢』。听了这番话,我深受感动,我们可以用这副身体、这个灵魂,守护这个国家。所以我立刻就举手了。」



我盯着彰的眼睛看。那双纯净无尘、澄澈率真的眼睛。



……这些人在说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能生出这种想法?



因为,我知道的。日本不久后就会战败,这群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所谓的特攻,都是无谓的牺牲,不管做或不做,日本都会输。



这也许确实是令人遗憾且极不名誉的结果,可绝不是不幸的结果。因为长年让人民痛苦的战争终于结束,日本会一点一点的逐步复兴,然后到我所处的时代时,已经完全重返世界顶尖的行列。



所以你们没有赴死的必要。为什么这么率真、这么单纯、这么温柔的人,非得要死呢?



我不甘心,好想大喊反正日本会输啊。但即使说了,也没人相信。



取而代之,我说。



「……什么特攻,什么自己主动赴死,根本是笨蛋,这种行为不就是自杀吗……?笨蛋。下特攻命令的高层、顺从命令的人们,全部都是笨蛋。明明可以不这么做的,明明可以逃走的啊。」



听我颤着声音说完,彰忍俊不住。



「……你真的是个直肠子唉,心里想的全都表现在脸上或说出来。」



彰的话让寺冈先生、石丸先生也点了头。彰用平静的声音开始说。



「你说的话我懂。不过……报纸上虽然报导战局对日本有利,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样下去,日本会陷入需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谈和的状况,如此一来,日本就没有未来了。在兵力减少、飞行员驾驶技术低落的情况下要取得丰硕战果,就只有舍身攻击了。」



毅然决然的语气。对特攻意义深信不疑的表情。



我不甘心,想让他们打消念头,拼命反驳。



「特攻啊、舍身攻击啊,都只是无谓的牺牲喔。就算大家舍弃自己的性命冲撞敌舰,结果也只能迎来战败而已。」



而后彰回答我,「话不能这么说」。



「我不觉得我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我、我们这些人,是最大限度的利用这条命,去拯救日本、拯救国民,这也是一种荣誉。」



「……。」



我不理解。



呐,彰。为什么你相信像这样一冲到底,在你死后的未来,就会是光明的未来?为什么相信自己的死亡可以拯救国家呢?要牺牲你们的生命才能获得的胜利,真的能让家人幸福吗?



这太奇怪了,不是这样的。



想传达的事、想劝说的事、希望他们懂得的事,满溢于心,愤懑不已。但我怎么样都找不出能让他们理解的字眼。



我紧紧抓着盆,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非常难过、非常不甘心,心中满满充斥着束手无策的愤怒。



(※)



(注)学徒出阵(学徒出阵)。1943年起,日军为了补足不足的兵力,征召仍在大学、高中、专门学校就读、年满20岁的学生入伍。1944年10月以后征兵年龄降为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