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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2 / 2)


  初荷只觉得叶莺莺这一句话说得娇软,自己虽然懵懂不明却已经红了脸。

  “我也恨你,可是却没法子不喜欢你。”陆云卿说。

  初荷不敢再听,掉头就走,没走几步,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声音,心虚地一回头,正看见陆云卿走出来。

  在灯火并不明亮的后台夹道里,那人懒散地半倚在门边,挑眉看着初荷,脸上有游戏一般的清浅笑容。

  初荷莫名觉得心“咚咚”跳着,她很是奇怪,眼前这个男人,分明脸色青白,眼眸幽暗,却让人想起书中的魏晋人物——面涂白粉并通过大量服食丹药和饮酒而变得神志恍惚,却有种病态的颓唐之美,就像流星在坠落之前的刹那灿烂一样,明明即将消亡,却让人神迷。

  炼金者

  “喂,初荷,你叫初荷对吧?”陆云卿问道。

  初荷心头掠过一丝不悦,她以为自己就算再平凡,好歹也和陆云卿有过些接触,何至于让他连名字也记不清,如今这样问,分明有故意戏弄或者轻看的意味。

  大概是刚动过气的缘故,陆云卿的神色有些疲乏,见初荷站在那里不说话,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像看透她心事一般说:“我其实记得你名字,只是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生怕叫错了唐突小美人。你是来考学的吧?考上哪间了?”

  初荷因为偷听的事有些脸红,仓促地用手指在墙上写了个“西”字,第二个“湖”字还未写完,陆云卿已经会意,了然一笑,道:“西湖书院是吧,真不简单,那现在该叫你一声小秀才了。”

  按照南明学制,公学毕业能考取官府认可的官办或私立书院,都可以算是秀才,再经过四五年不等的学习,通过了官家统一的书院毕业考试,就是举人。如果举人取得更高一级书院的入学资格并再次通过官家考试顺利毕业,则称为进士。故此,如今的初荷的确可以被叫作秀才了。

  只是这“小秀才”几个字由陆云卿口中叫出来就格外暧昧,初荷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似乎掏出纸笔写字只能凸显自己的缺陷,下意识地避过陆云卿的眼神,手指在墙上无意识地轻轻画着。

  陆云卿却无视初荷的局促,继续又问:“那你学的是理数科还是经史科?”

  初荷随手写了个“理”字。

  陆云卿见了,露出稍有些讶异的表情,说:“那很是了不起啊,能入西湖书院学理数可不容易。那么小秀才可喜欢化学?”

  初荷随即点点头。

  “这样的话明天来我家玩儿吧,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陆云卿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问。

  初荷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陆云卿的身子倾压下来,骤然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中。他的面孔贴近她,在她耳边轻如吐息一般说出一个词:“alchemist.”说完,笑着摸一摸她的头,抬步离开了。

  初荷怔怔地站在原地,耳上的肌肤似乎还停留着那人气息引起的微痒,脑子里盘旋着“alchemist”这个单词,一时有些迷糊。

  他说他是炼金术士?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他是化学家吗?

  但如果是化学家的话,似乎没有必要用那种炫耀似的口气吧。

  在这个时代,所谓化学远远没有物理、数学、机械等这些学科受人们重视。与已经开始建立起比较系统的研究体系的物理和数学不同,化学仍然是神秘的没有完全从炼丹师和炼金术士的阴影之下走出来的怪胎。一方面,化学家还无法科学而令人信服地解释为什么有些东西相遇时会生成新的物质,不同物质为什么会展现不同的化学特性;另一方面,商人们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之下,不断制造着各种还没有被完全了解的化学物质。

  比如令化学家、炼丹师和炼金术士着迷的煤焦油,很多时候仅仅是出于偶然或者突发奇想,他们往里面加入某些物质,再加以提炼,就会产生染料、香味剂等各色截然不同的并且是意料之外的新物质。所以煤焦油的狂热信徒们相信,这从固体中产生的液体之中隐藏着全世界所有的物质。

  但因为没有人能够解释变化的原因,化学就变成了一门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秘学问。化学家也从未受到如其他科学家一般的尊敬,他们的名字更多时候是和故弄玄虚的骗子,或者唯利是图的商人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在很多守旧者的观念里,chemist(化学家)就等同于alchemist。

  初荷受社会风气影响,于化学也没有特殊爱好,但是因为在《枪器总要》中见过一些很特别的物质名称,隐约觉得化学一科远没有如今人们所知这般没有系统性,诸如丙二醇或者三硝基苯酚这样的名字,尽管不知道为何如此取名,也可以看出其中定是有某种数学般的命名规则。

  这让初荷不禁对陆云卿更是好奇,当天夜里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这个人的模样,竟是帮她无意中转移了些对薛怀安官司的愁烦心绪。第二日一早,初荷终于忍不住,拐弯抹角找叶府下人打听出了陆云卿的住址,自己一个人跑去登门拜访了。

  让初荷没想到的是,陆云卿这样的倜傥人物竟然住在帝都一处老旧的巷子里,虽然是单独的院落,但那小小一方天地与几间屋舍,与拥有豪华戏院的叶莺莺当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陆云卿的神色有些疲惫,眼下泛青,大约是没睡好,打着哈欠站在门口,不阴不阳地说:“这么一大早你跑来做什么?”

  初荷当即愣在原地,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心想明明这人邀请我今天来做客,怎么如今又这么说?

  陆云卿看着不言不语定定望住自己的少女,一改昨日的亲近态度,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到底有什么事,快说。”说完,他脸上露出刻毒的笑容,继续道,“哦,对了,忘记你是个哑巴,根本不会说话,我这不是难为你嘛。”

  初荷自从失语以来一直被薛怀安小心呵护,他甚至特意向初荷周围的师长同学挨个儿打过招呼,拜托大家体谅照顾初荷不能言语,再加上惠安小城民风淳朴,故而初荷很少被人当面讥笑过不能言语之事,就算偶尔有人当面说了,那往往也是先结了梁子,她心上总是有防御的准备。

  然而如今这境地,倒有些像是她一厢情愿送上门来被陆云卿羞辱。初荷心里既委屈又生气,咬住嘴唇,冷冷直视着面前的男子,向后退了一步。

  陆云卿却仍然不罢休,继续咄咄逼人地说:“你这么盯着我看什么?小小年纪眼神就这么冷森森,长大了不知道要成什么祸害。快出去,你这丫头看着就叫人心烦。”

  初荷听了,扭头就走,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有摔倒的声音,扭头一看,却见陆云卿不知为何摔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不断抽动,似乎很是难过的样子。

  初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去想要帮忙。不料恰恰赶上陆云卿自己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来,一见初荷伸来的手,犹如躲避瘟疫一样,闪身就往院子里走。然而他脚下虚浮,这猛地一走,一个踉跄就往前栽去,幸好初荷跟上一步扶住他,才不至于又摔倒。

  陆云卿再一次想要甩开她的手,但初荷整日敲铁刻木,手上劲力足,这一甩并未甩开,他便发起狠来,没有被扶的那只手勾过来就去抓初荷的腕子,竟然带着小擒拿的功夫。

  初荷没防备,要躲已然躲不开,腕子被他指头扣上,可惜那手指竟是没有半分力道。

  苍白消瘦的手指扣在少女纤细的手腕上,微微抖动着,于每一个颤动的关节处透出疲弱者的悲哀。那手指的主人,终于失去支撑狠戾态度的最后一口气,脸上现出苍凉的神色,低低地、近乎哀求地说:“你走,走开,别看着我。”

  尽管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放弃一个看上去似乎生了病的人,但初荷被陆云卿眼睛里坚定的拒绝所撼动,缓缓松开手,看着他踉踉跄跄走回屋里。

  屋子里先是传来一些像是瓶瓶罐罐撞击的声音,没多久,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初荷听里面再没动静,不放心地走到屋门口,将虚掩的门推开一道缝儿,悄悄往里面看去。

  那果然是一个化学家的屋子。屋子正中是一个摆着坩埚、酒精灯、细颈瓶等各种化学器皿的大台子,左右首的墙边都立着大阁柜,柜子里满是各种大小的贴着标签的瓶子和罐子,正对面是一个大书架和一张罗汉床,陆云卿正趴在罗汉床上,脊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肩胛骨突兀地撑起薄衫,像从身体上陡然刺出的尖削怪石。

  “别偷看,走开。”陆云卿以低哑的声音说,稍一顿,语气柔和了些,“我没事,只是没睡好,躺一会儿就行了。”

  初荷听了,轻轻关上门,快步离开陆宅。

  初荷回去后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妥,便和叶莺莺说陆云卿很可能生了什么病。叶莺莺听后面露忧色,告诉初荷陆云卿身体不好已经很久,大夫看过不少,药也吃了不少,但一直不见起色,就这样不好不坏地拖着。虽然两人昨日才吵过架,可叶莺莺终是心软,准备派几个仆役去接陆云卿过来住。临走时,她想起还有重要事情没告诉初荷,道:“你去宁家看看,宁二今儿上午到帝都了,应该有什么新消息带回来了。”

  初荷听了拔腿就走,匆匆赶到宁府,掏出纸笔写明来意,宁家下人却说宁霜前脚才往叶府去。初荷扑了个空,又急急往回赶,回到叶家的时候,已是汗湿薄裙。

  宁霜见了眼前少女有些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心生怜惜,伸手想去帮她拂开被汗水粘在脸颊的碎发,却被初荷轻巧避过,抓住她的手,眼巴巴地等她说话。

  宁霜叹一口气,道:“你这丫头还真不容易亲近,倒是对薛三儿上心得紧,也不枉他这么挂念你。他的案子我已经在疏通,你不用太担心,只是他说你没有自己在外面生活过,那个本杰明又是西洋来的,拜托我以后多照应你,要不你搬来我家吧?”

  初荷只觉无论在哪里都是客居,不想再多麻烦一个人,便摇摇头,手指向下点点,示意自己住在这里就好。

  宁霜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勉强,说:“这自然随你,你愿意留在这里莺莺姐也不会介意。只不过,我想你也能看出来,结拜这个事情是我年纪小时胡闹硬拉着薛三儿去拜的。莺莺姐和薛三儿可没有我与他这样的交情,麻烦她不如来麻烦我。”